新宿明亮的街道上,我们四个人前后走着,后面的空气安静的可怕。除了母亲和若松阿姨,我们两个和路灯一样,只会沉默。
母亲和若松阿姨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那边过的可好?”“饮食气候都合适,平常也悠闲,适合过日子呐。”“那一定很......”
家长里短陆陆续续传来,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是你......”她当时略带惊讶,小声说道。
“是啊,看来七生还记得啊,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的。”若松阿姨答道。
“不是,是......”她支支吾吾的。
“啊......是啊,我们都还记得的。”我忙圆场道。
想必对于我是“我”这件事,她也与我一样的讶异与疑惑。巧合的相遇,有些魔幻,似乎雪球在我身上做了标记,让我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见到她的命运。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那个如光乍现的少女,能再次出现在我周围,还是以童年玩伴的身份。无论怎么告诉自己这是事实,我都无法信服。
恍然如梦。
“喂,怎么是你?”她稍微往我这里侧了侧脸,不带好气地小声问道。
“我也想知道,怎么是你。”我无奈地回道。
我们尴尬地并肩走着。即使这种气氛,她脚步依旧轻盈,如蝴蝶,而我脚步却沉重如蜗牛。
老实说,刚才见到她,我竟然有些心动。与下午和高桥所见的那位女生一样,她长得着实是人见人爱,跟面容姣好的少女在一起总会禁不住心生爱慕,这是少年的天性,我也一样。我与一般人所不一样的,应该只有在产生好感后会对其进行严厉的思考,也许正是这一点断了我的情感生涯。
我还在思索着,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
“我该喊你,哥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看起来仍然充满对歹徒一般的戒备,不过在她的脸上看来反像拘谨。
“啊,算是吧。我是大你几个月的,按理来说,是这样。”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生闷气?”她突然问道。
“闷气?没有啊,你怎么想到这个?”我有些疑惑。为何她会把我那晚的举动与生闷气联系在一起。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你怎么那样做呢。那样不是很不好么?我觉得你不是个不好的人,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在公园玩,吃冰激凌。我都还记得。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但我没觉得你会变成一个和之前不一样的人啊。你那样做......”
我仿佛被之前在居酒屋吃的烤鱼的刺卡住了喉咙。
我突然对她感到无比的亲切,仿佛回到了什么也不需要考虑的童年。我从童年走出来,仿佛丢失了什么,我自己无法找到。但她让我再次摸到了一些快乐或者说是幸福的感觉。
我吞了口口水,我想说些什么,但我发现我说不出来。我只能半张着嘴,眼不知所措地看四周。路灯的光直视了一瞬便刺眼,我低下了头。
“母亲告诉我,我们回来可以再和你们见面。我又可以见到你了,那个童年带我玩乐的哥哥,可是回来后的第一次相逢......不是很尴尬么?”
“我可能是变了吧。长大了?”我想不出来我可以说什么,我的大脑促使着我停止无用的语言组织,让我说出我仅能出口的话语。
她看起来有些失落。我也有些失落,为我那样无礼的行为和现在无有安慰她的言语。
“走吧。以前就这样过去了吧,那种事情我想月生君是不会是有意为之。我们还可以如小时相伴,重新开始以后的日子。”
“请多指教啊,月生君。”她放下了之前的情绪,微笑着对我说。
“好。”我挤出了一个微笑作以回应。
但我觉得,我们很难重新开始回到从前一般了,不论是现在的我,还是现在的她。这需要付出,无论你我。
天气挺晴朗,我坐在窗前。书包放在地上倚着桌,书散落在右手边。我向外看月亮。
屋里没开灯,月光星光都洒到屋里,洒到我的身上。我试图找回童年的那种温馨感觉,在母亲的怀里被环抱着,枕着温暖的手臂,淘气地向外张望,寻觅银亮的月光和飞舞的小虫。
我感到月光也是温暖的,絮絮的照射如她临行前对我贴心地叮嘱。
“对待陌生人怀着对我一样的关怀与善意,可以吗?”
对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报以关怀与善意。真是个困难的命题。我并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若将我贫瘠的善良与关怀都无私地播撒出去,我有些精神衰弱。
但她的话语莫名给了我以力量。播撒善意是很好的行径,我曾做过,也曾体会到如此的温暖,但年岁和稀疏的情感消磨了这份温暖的价值。如今我的年岁回来了,我曾经的情感回来了,我仿佛又重新掌握了快乐的秘诀,而非平常于一闪的瞬间偶尔涌出善意情感这般。我似乎有勇气对一位书散落在地上的同学说——
“让我来帮助你吧。”
......
“需要帮忙吗?我来帮你吧。”
我抬起头来。
本来是要去交给数学老师的作业本,没想到拐角处刚拖过地,湿漉漉的,可巧我一脚踩了上去,自然脚底发滑摔了一跤。
她半蹲下来,仔细帮我收拾散落在地的作业本。
她头发香香的,也许是洗发水的香味。闻起来是淡淡花果香,清新而不油腻,没有那早在街上走过的歌舞伎町女郎身上过于甜腻的香气,十分自然。
青春而美丽的少女,就像三四月正盛放的樱花,给人以视觉和嗅觉的双重享受。
我用右手撑着,站了起来。“多谢你,还好有你帮忙,书本没湿透。”
“没事。”说罢,她转身离去了。
近些日子总是与女生有交集。之前将我和高桥奚落的那位,跟母亲一起从中国回来的七生,以及刚才帮助我的同学。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好像给我带来了些什么。
我看了看湿的几本作业本,还好,只是封皮略微着了水,稍稍发皱,是班里几位不熟悉的同学的。我感到有些愧疚,但向他们一个个解释未免太麻烦,就这样吧。
我重新摆好本子,搬到了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里。
刚从办公室出来,我便听见高桥在后面叫我。
“怎么样,昨天玩的如何。”
“相当不错啊。”我朝他笑道,“你的绘画水平也是。”
“指什么?茶花画成紫罗兰样式?”他自嘲似的说道。
老实说,艺术展的确不错。人一多,氛围便好了,虽然多少会更加吵闹,破坏了欣赏的气氛,但更热闹有会展的味道却是事实。高雅的有格调的会展不少,去的人往往站那里就托腮蹙眉,沉默不语,好像投入的很。偌大的场馆,安静地像没人的监狱一样,没一些生气。也不知如此多观众是否可都是“艺术家”。
去参与了绘画,我画了樱花,高桥画了茶花,但我们画的实在都不敢令人恭维。我的樱花累赘的恐怕挂不得枝头,高桥的茶花更是摇身一变活脱脱成一朵红色紫罗兰,画完就逗得我俩发笑。此外还有书法交流区,不过书法我俩更不知晓,便没去逛。艺术品罗列的不少,色彩纷繁,引人驻足欣赏。其中既有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凯风快晴》这样的传统浮世绘版画,也有梵高《向日葵》《星月夜》这样的外国作品。
不过最令我和高桥眼前一亮的,还是一张中国的山水墨画摹本。名字不知晓,也无标记,应该并非什么名作,被安置在了偏边角的地方。
画上明明只有浓淡墨色,看来却依稀能觉得满山碧绿,江水轻柔如烟。仅仅通过墨水便有如此的表现力,我不禁对中国古典绘画心生敬佩。
艺术展后坐车去了相马屋,新买了几支笔。吃了串团子,觉不过瘾,又吃了串蒲烧鳗鱼,鲜甜可口,着实让我愉悦了一阵。
“喂,月生,还记得那个女孩?”
“当然。怎么了,还想去找骂?”
他摇了摇头,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我打探到了那姑娘的兼职地点,说来你不信,就在纪伊国屋当店员。如何,去不去探索一番,说不定还能再见到?”
“你真是死性不改啊,真要去?去的话能做什么,不过是给人家找不自在。”
隔着公交车窗玻璃,我看见了一所养老院。
“鹤苑,喂高桥,还记得吗?”
“啊,到这附近了吗。”高桥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有些吃惊。
“要去看看么?”
“不了吧,没什么可看的。哪还有人。”高桥摇了摇头。
我有些语塞。“好吧,等会到大久保附近各自回家?”
“不再陪陪我?才中午,这么早就回去有什么可做的?
“实验作业你写过了吗,下周不是就要上交报告了吗?”我提醒他。
“管那些干什么,跟我走吧。”他挥了挥手,“午饭还是我请。可否?”
我真有些无奈,但一想到回去就要埋头作业,顿感无聊,跟高桥走还能找到不少乐子,午餐也可以饱餐一顿,何乐不为?
“纪伊国屋附近下车?周围找个小餐馆,吃完饭去看看,或许能遇见那个女孩呢。”高桥又笑嘻嘻地说道。
我不知高桥为何对女孩如此着迷,但我未来或许会知道。就像树叶迟早会被风吹动,每个人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风,尽管我自认为并非风可吹动者,但每个人都拥有能吹动自己的一缕风,我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当遇到这缕风时,我们便会坠落而下。
我突然神经似的发问。“高桥,你要坠落么?”
“你说什么?什么坠落。”
“坠落,就像叶子一样。高桥,你明白么。”
高桥没回我。我便继续说道:“高桥,你现在何尝不是一枚挂在枝头的树叶,那个女孩吹动了你,像一阵风一样。不是吗?”
高桥少见的收起了笑脸。“也许是吧。但我不知道我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有时我会想着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孩,奉献一切,突一阵过后,我便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别这样,自己一个人就好了,要女人做什么呢’。然而当见到两只手相互攥紧时,我便又重新渴望起来。你没有这样的烦恼么,月生。”
“如果是的话,我真是羡慕你。”说罢,高桥后仰倚到了椅子上,合上了眼睛。
“我们都该羡慕对方。”
我不想坠落,可我并非预言家,不知道我所选择后的未来究竟如何。若如今的高桥,或是另一个世界的渡边,都是如此的,那我便随缘地等待坠落吧。
“吱——”公交车的门开了,高桥和我都从椅子上起身,下了车。
公交车在我们面前飞驰而去,直至从街角一拐而消失在视野中。
周末纪伊国屋人一向多,带孩子前来买图画书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戴着眼镜沉默寡言的低年级的少男少女捧着书,封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不在一个世界,我也是,我也在我的世界,和高桥一起的世界。
“果然啊。”刚一进门,高桥就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背影。纵然穿着工作制服,也难掩住那少女的好身材。制服松垮,但布料下的曲线似乎仍然清晰明显,尽是流畅而美丽的流线形,从纤腰到臀部,再到小腿,无一处显得赘冗。
我给高桥了个眼神。“所以呢,现在你想做些什么?”
“我想就这样看着她。”高桥没有我想象中欣喜若狂的模样,没有我预想的上前无耻搭讪而后再被正义地羞辱一阵的情景。高桥的确只是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情绪的波动,这一刻我似乎看不到他平时能言善笑而自信飞扬的锐气,我觉得他比那少女还要温柔。
“你犯什么神经了,楞站在这里直勾勾地看,别人见了以为你不怀好意。”
高桥没回我。他眼神看上去和平时不太相似,空空的,但又好像装满了一切。良久,他才将头转向我。
“走吧。不走么,还要买书?”
“暂时没有要买的书。不过高桥,就这样走了吗?”
“你不买,那我买一本吧。”
高桥随手拿了一本杂志。他抚了抚书的封皮,书皮泛着点点反光,崭新得不能再新了。高桥到收银台结了帐,便几步踏出了门。
我看了看那少女,她还在那边,正手拿擦布擦拭书架和书台。我们看到的只有她的背影。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便也紧离开了,生怕被看到一样。三步两步追上了高桥,他看起来气质收敛了很多。
“刚才怎么不上前?”
“不想。”
“这倒是奇怪了。你兴致勃勃地拉我来,结果还不是为了搭讪。来这一趟图什么?”
高桥思索了一会,微微笑了笑。“我也不清楚我图什么。我什么都不图,我喜欢这样做。喜欢就去做,不是吗?我就是这么自由。贯彻自由是我的信条,满足心理是我的目标。活得这么简单,不是挺好的么。”
“既然自由,为何不上前去说两句话?权当是为上次做些解释。况且她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这样做什么意义也没有产生。”我有些不忿。
“没有意义就是我的意义。”
“你读哲学了?怎么现在满嘴玄之又玄的话。”
“没有。”高桥朝我放肆地笑了笑,又有了往日高桥的模样,“这些话,我们都该知道吧。尤其你啊,月生,你知道的不应该比我更多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很多,但我也不知道很多,高桥现在正是让我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的高桥。坐公交远途来此,看了一眼先前邂逅的少女,一饱眼福,而后带走了一本杂志。我想不明白高桥这浪漫主义似的行径,亦或者是看了一眼画展,他也多了个了艺术家的内核?
真有趣。我也呵呵地笑起来。这就是高桥带给我的快乐,让我搞得懂的让我搞不懂的,总会让我觉到有趣。
“一个人守护另一个人,需要什么?”
高桥笑嘻嘻地问我。
我难以适应高桥现在这副模样,熟悉但又有些陌生,尤令我发毛。“你觉得?勇气,真心,还是永远的陪伴?”
“让我选吗。那我选永远的陪伴吧。时间是最大的敌人,陪伴会将其打败。不是吗?勇气是会消失的。若对方是个浑身肌肉凶神恶煞的歹徒,几拳下去勇气就被打掉了一半。真心么?真心我不知道会不会改变,一时对爱的兴起而以致于对自我的暗示与迷醉,恐怕会让真心虚伪难分。陪伴不会说话,但最能体现勇气、真心。从陪伴开始,即使一方死亡,也仍执着地陪伴,直至两两相逢,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守护。”
“可对方真的需要一直的,长久的,甚至于形影不离的陪伴吗?情感需要距离,高桥。情感太过深刻也许也是一种错误,于人于己都不一定能带来进一步的情感。高桥,对情感明智才是最好的守护。”
“理性之于感性适用吗。月生,你觉得感情是理性分析明智决定后产生的吗?我想你应该知道答案。”
的确,我应该知道答案。我无法反驳,我想反驳,但情感似乎的确是感性而发。我见到七生,见到那少女,心底一丝丝的悸动,何尝经过一番细致的分析,对未来可能性的展望,对如果真的发生的利害分析。
我难言地沉默了好一阵。“我们也许都陷入了怪圈。你我说的话都该是对的,错的也许是你我矛盾的内心。行动往往不是那么听我们的话。”
“的确。就像我告诉自己翘课出去玩,告诉自己逛歌舞伎町不是什么意义大的事,但我就是会去。也许跟人自身的矛盾有关,潜意识里一种自我辩论,一种自我否定,让我们面目全非。”
“现在不如告诉自己,该吃午饭了。这次我们应该不会跟自己作对。”
“你说得对,那走吧。那边那家天妇罗炸的不错,此外还有鲷鱼烧,带你去尝尝。”
“乐意之至。别忘了是请客。”
“哈哈,你就这样。自然不会。”他笑嘻嘻地走在前面。他斜挎着背包,潇洒极了。
当许多年后的黄昏,我走在海边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切罪恶悲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