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有个姐姐,所以我在心里种了一颗种子,后来我真有了一个姐姐。
我的妈妈很漂亮,跟春天的燕子一样,随心所欲地筑巢,毫无挂恋地离去,她有两次婚姻,一次我不在,一次我12岁。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她喜欢穿浅色裙子,留齐腰的长发,像细细的藤蔓心机地攀在肩上。下雨天的时候,她喜欢撑着透明的雨伞,风稍稍一刮,她的腰巧妙地弯曲,一只粗壮的手臂扎进腰窝,掰直了妈妈的身子,后来那个人成为了我的爸爸。
我记忆中的家很大,有几个屋子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爸爸会进去,一个人呆着一整天,妈妈不会进去,她更喜欢去外面,后来妈妈不常常在家,爸爸渐渐领了别的女人进去,她们像一个个动物,有的像雪白的兔子总是红着眼睛,有的像猎豹伏在草丛里,有的像孔雀总爱炫耀尾巴,不管她们像什么动物,爸爸总会把她们揽进房里,关上门,像个遮羞布。我揣着好奇心,罪恶地扒着门缝,门内两个人像扭曲的蛇缠绕在一起,我的爸爸正抱着她,可是,爸爸几乎不抱我,我张开怀抱,他总敷衍地摸摸我的头发,转身离开,我一个人看着他,背影像块铁,温柔似乎从来不属于他。我时常对妈妈说,给我生个姐姐吧。妈妈总是拎着旅行箱,带着太阳帽应付地说,妈妈有你一个就好了。转身,像北归的鸟儿离开。那时我想有个姐姐,可以抱我,可以亲我,所以我在心里种下了一个种子。
我低头看着电话上的数字,像一块块灰色的石子,伸手按下,触到一颗颗僵硬和恐惧,摸着杠杠棱角,留着滴滴热泪,我要全部按下去,不然爸爸就要被抢走了。电话接通,我压着声,只剩下空虚的嗓子,和妈妈暗通。
妈妈,家里来了好多女的,他们要把爸爸抢走了。我听电话那头,风呼呼刮过,妈妈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她一字一顿说,别怕,等妈回来。
我以为她会提前冲回来护食,可她却闹钟一般得回来了,在一个早上,她软软地睡在了我的身边,可她平时不和我睡,她和爸爸睡。我一下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她藤蔓般柔软的头发,想着天使,想着美人鱼,想着白雪公主。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给我梳头发,给我穿裙子,给我化妆,给我买洋娃娃。阳光洒在地上,她会教我画画,星星爬上夜空,她给我讲童话,她抱我,她亲我,她约定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坐在她的怀里,亲吻着她的脸颊,说,永远。那段时间我再也没想过姐姐,我明白这种感觉,只有她能给。
后来,我去了一个地方,它叫法院。妈妈向我纯真地眨着眼睛,像两颗星星,我简直太爱她了,照着先前约定,在冰冷的栏杆里,喊了一声妈妈,然后我失去了爸爸。可我不想失去爸爸。
爸爸瘫在光溜溜的瓷砖上,薄得像一张苍白的纸,银色的刀洇染出一张红色的嘴,那嘴张开露出黑色的獠牙,一根根捅进我的心口,我想要的爱少了一半,爸爸也丢了一半,可我还想要他的爱,我挣扎着跑出去,不是去找妈妈,而是拍开邻居的门。
求求你,帮帮我,救救爸爸。我像个孤儿,希望那时有个姐姐,帮我打电话,帮我救爸爸,所以我种下了一颗种子。
爸爸自杀挑断了左手手筋,他苍白地说很疼。我就趴下撅着嘴巴,一口一口吹着粉色的痂,说不疼不疼。离开的那天,我求他抱我一下,可他不能再抱我了,也抱不动我了。我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想抱抱他,妈妈却推开他,胜利地站在一旁说,你不抱,还有别人抱。我看着妈妈,她不再美丽,也不再是我的天使,我的美人鱼,我的白雪公主。我意识到,我可能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那时,我想有个姐姐,和我一起去爸爸面前承担错误。
后来,我们搬出了大房子,住进了一个小房子。妈妈似乎忘记了约定,不再陪我,只剩我一个人画画,一个人读童话,一个人玩娃娃。日子久了,我开始偷偷跑去楼下玩,我要可爱,这样大家才能喜欢。我的朋友渐渐多起来,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比我大,她说要做我的亲姐姐。我把我的洋娃娃送给她。
妈妈不在时,总是她陪着我,会来陪我画画,给我讲故事,一起玩娃娃。某一天,她问,你想不想有个爸爸?我说,想,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前爸爸。她说,前爸爸不会抱你,我们找个新爸爸。我说,这样前爸爸会生气吗?她说,两个都是爸爸,不会生气的,前爸爸还有两个女儿,我生气了吗,你生气了吗?我点点头,和妈妈说,帮我找个新爸爸吧。妈妈看着相框里的照片,她站在漓江边,幸福地笑。伸手抚去灰尘,点了点头。
后来,很多男人陆陆续续来我家,有的像松树会刺伤人,有的像桃树只开花不结果,有的像樟树高大遥远,我希望又失望,可还得继续找爸爸。直到我遇见了他,像爸爸,可又不像“爸爸”。爸爸不会抱我,亲我,甚至不理我,可他做尽了一切爸爸未能做的事,像在讨好我,我以为没了妈妈,我还可以有爸爸。
10岁之后,我又一次去了大房子,不过是另一个大房子。妈妈又把我丢下,说等我回来,我们就要有新家了。在那之前,她要好好享受人生。我疑惑着,是不是有了我,有了前爸爸,有了新爸爸,她就没有人生了?如果没有我,她是不是就有人生了?那么,我不是她的人生?
新爸爸的家很温暖,他可能怕我伤害桌子,就给桌子床上了衣服。他愿意花一天时间陪我玩,我们翻花绳,画画,吃零食,还一起看电视,一起看花仙子,我在他的怀里睡觉,心里鼓鼓的,和妈妈的感觉一样。
姐姐说,他会是个好爸爸。我点点头。她说,我们把他留下来吧。我说,好。她说,那我说,你要藏在被窝里。我点点头,呆多久都没关系。
我12岁时,有了一个新爸爸,他爱妈妈,更爱我。我一起床,他就会过来亲亲我的额头,然后他给我穿衣服,一件又一件,喂我吃早餐,送我上学,在校门口亲亲我的脸颊。
他尽职尽责地给光溜溜的我洗澡,妈妈不在家时,夜里他就抱着我睡觉,亲我的眼皮,嘴唇,脖子。后来呢?我不记得了,因为我睡着了。可是起床总会觉得肚子有点疼。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人陪了,疼一点没关系。
他总爱问我,你爱爸爸吗?我说,爱啊。后来,他总爱问,你爱我吗?我说,爱啊。
先头,我很喜欢他,见到他就很开心,可后来,就渐渐不开心了,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睛,像狮子盯着猎物,跟前爸爸盯着女人一样。我又想起了,那张红色的嘴,又想起了恐怖的獠牙。
我跟姐姐说,我不喜欢他天天亲我。姐姐说,这不是我们一直想要的吗?我说,现在我不想要了。姐姐说,可我想要。说着,掐住了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死了,我和他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我再也不要一个人。
屋里的尖叫惊动了爸爸,他急忙跑进来,紧紧地箍着我,箍疼了,我一把推开,却没有成功。他慌张地说,没事吧,没事吧。我说,我生病了,脑子里有另一个人说话。他说,你没病,那是姐姐。我突然害怕起来,怕失去什么。我带着祈求问说,你喜欢姐姐,还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喜欢姐姐。
我像被宣判了死刑,我突然想起,前爸爸,空旷的大房子,天使,美人鱼,和处心积虑的妈妈约定,还有纸上的前爸爸。我突然明白,床前明月光,夜来风雨声,才不是思乡念春,而是一望无垠的孤独。我明白时间是刀子,它会在脖子上凉凉的划着,有的人宁愿骗自己沉浸在目光所及的快感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毕生所想。我永远是一个人,永远都得不到。
我抬起头,手像蛇一样抚着他的脸,像前爸爸的女人一样,我说,我把姐姐还给你吧。他问,那你呢?我说,我要去睡很长的一个觉了。他问,你还会醒吗?我说,会,我会等天亮。他探过头,吻着我的额头,说,天不会亮的。我亲回去,摸着他的胡渣,说,再见。渐渐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有个姐姐,后来我真成了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