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后的平静吗?
赵苏从赵家大宅出来后,他沿着门口回转小桥从右边进入一片假山。夜幕下,假山下装着的淡黄色灯光,照出假山中寓意千奇百态的人物。有一瞬间,赵苏仿佛从这些假山中看见家宴中的长辈们,看见了他自己。他预料过这场家宴的各种场面,其中的一种便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在他心中,这种结果是他埋藏在心中的一粒绝望的种子。他预想过最坏的,是遭到驱逐,听见更为绝望的后果,就像是当年,当赵父捧着七十万还给对方钱时,对方只是平静的说乐姐还欠一百万。赵父绝望而骤老的背影,成为赵苏身上难以消退的噩梦。
从假山林穿出,面前有着一条一百二十层的水泥地阶梯。站在阶梯上往下看,可以看见阶梯两旁都摆着用大陶瓷缸装着的风景树,树上点缀着一些节日里用过的未曾取下的彩灯,忽明忽暗地亮着艳俗的霓虹色。阶梯下面是一个喷泉广场,广场前便是一条通达的大道,连贯着新坞东西两个城区。 一百二十层,这是赵苏七岁那年在这里练习跳台阶时数过的。
赵苏以前学习过武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赵父觉得男孩要有男子气概,才送赵苏去学习的。从小时候起,赵苏就表现出与同龄人的不一样,他喜欢呆在房间里看书,喜欢跟女孩们跳绳,喜欢收集五颜六色的糖纸包装。这些在赵父眼里都显得刺眼。练武术,要先锻炼人的耐力与韧性。跳台阶无疑是最好的练习方式之一。因而,这片阶梯就成为赵苏练习的最好地方。那天早起拉伤脚的小赵苏,被他父亲照常叫去跳台阶。赵苏习惯于每次跳两层,可拉伤后的脚在发力时一痛,赵苏便嗑倒在阶梯前。后来下巴缝了针留了伤疤,成为他身上一个提心吊胆的记号。如今,赵苏再次像小时候一样沉默、克制地一步步从阶梯由上往下走。他可以听见步子乏力踩在地上的空荡声,那是他心里丢失过的有关男子气概的回响。一步步地往下走,像是走过他这几年缓慢下沉的人生。这几年,是赵苏人生往下坠落的过程,他居无定所,没有稳定工作,困缩在出租房内,不敢走出自己营造的堡垒。他放逐自己在堡垒里,任他的人生极速下落。他不想飞,他只想落地,去看看落地后的他将掉落于何处,有谁还在等他。赵苏内心终究留有一丝希望,他期待有人在尽头等他,向他伸出手,告诉他对错,教会他去爱的技能。而此时赵苏的内心,早已像是假山上那座荒芜的花园,失去生机。
“嘿,你还好吗?”
赵苏看见前方那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站在阶梯尽头的路灯下,昏黄的光打在男子的脸上,那双坚定而淡然的眼睛正盯着他。这次男子没有戴口罩,露出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和高挺的鼻子。
“你怎么在这?”他走下了台阶,站在男子面前发现男子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等你。”男子继续看着赵苏,像是在研究一件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等我?我们并不认识”赵苏疑惑地看着男子的好看的眼睛。
“我是在等你。我在广场上看你从假山出来时就看见你了。你站在那里十几分钟,从台阶上下来又走的缓慢,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先自我介绍下,我叫克予,克制的克,给予的予。我们已经有过两次见面,第一次是在高铁上,你说了无花果的故事。第二次在防疫站,你左手受伤。这第三次,我想让你给我认识你的机会。前两次的见面,你隐忍忧郁,身上带着故事,强烈的引起着人的好奇欲。这两天我也听说了你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还年轻,不应该绝望的。”克予郑重地看着赵苏,他眼神真诚、坚定,语气沉稳让人很难怀疑他说的话。
“可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在我寂静的人生中,月亮常常高悬闪耀着红色光芒,世间常为沙漠,太阳灼热炙烤着我近乎干涸的灵魂。我于荒原中行走,手拿着圣经和道德经,多神信仰是这时空中的飞行器,载着我飞过浩渺的、无限的空间。在无限的空间中,我认识了庄子,认识了尼采,认识了世间诸多的不可能。可在无限的空间中,我却感到自己的微小、无力,我始终学不会认识自己。我想去偌大的图书馆寻一本书,那本书将会告诫我关于自身,关于生活,关于救赎,关于爱的技巧。可是我找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害怕受骗,害怕欺骗,害怕所有人生的黯淡诡谲再次于我的人生中重复上演,逼迫我陷入下去。
我想要逃离,想要自强,想要斩断一切因血脉赋予我的天赋和缺陷,这些血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身上的原罪和家庭的业债。
可你知道那些传销者吗?我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陷入他们的组织后,被他们编织的爱与金钱的世界所困住。那个世界太美好了,人人相互付出,相互鼓励。那个世界太轻松了,人人都有成为百万富翁的可能,只要有人信任你,帮助你。有谁愿意从这种美梦中醒来呢?那些在现实中受挫,在人生中被黑暗笼罩的人,若是有这样一群人出现在他身边,每天给他灌输美梦,谁愿意醒来呢?
就像我可耻的人生中,我一直被我母亲编织的美梦所洗脑。我是她洗脑学的实践者,是她付诸行动的第一人。我贪恋这份不真实,害怕失去所有。我怕没有人爱我,害怕别人讨厌我、厌恶我,害怕他们称呼我为异类,大声骂同性恋是变态。任何人用关乎同性恋的字眼来取笑我,我都会觉得羞耻而愤怒。就像那些人,他们提醒我,告诫我,让我小心我的乐姐。可我还是义无返顾地掉入乐姐给我怀抱中,沉溺于她施予我的情感。我为此既感到羞耻,又感到自己无可救药。
我想伤害自己,更想伤害别人。我想与乐姐对峙,当面去咒骂她,拆穿她的骗局。可是她从来不说。什么都不肯说,只有一句爱的谎言。
现在她终于走了,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解脱。我像一个被人随手就抛弃的小孩,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赵苏的眼睛微微发红,他颤抖着的手正在尽量克制着他的情绪。这几天,他一直压抑着,强撑着。可是,他不想撑了,更不想再去压抑自己。他人生的二十几年,他用一种近乎守旧的方式活着,却很少拥有自己的人生。他像一只爬行在晴天下的蜗牛,背上源于家庭的壳早与他血肉相连,压的他近乎偏执地活。
克予看着赵苏,他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像旧日里夜间飞旋着为人指路的萤火虫。克予微微弯腰抱着赵苏,他拍着赵苏的背,轻轻说道:“如果你想求得真实,那就自己去面对真实。如果你想得到真相,那就自己去寻找真相,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感受,再用你聪明的脑袋思考。”
克予感受到自己的肩头湿了,他像是在哄啼哭不止的婴儿一样,用自己温热的手拍打着对方后背,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温度。
“你会找到自己的家的,如果没有,那就自己建一个。”赵苏感到自己在做梦,梦里有个温暖的男声在跟他说话。他记得自己好像在家宴喝过一杯酒,对于一沾酒就醉的他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他仿佛又听到赵父的唠叨,男孩子大了应该喝点酒,这样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去,才能把胆子练出来。
这天深夜,克予背着在他肩膀睡着的赵苏回了家,赵苏被他扔到了床上,他睡在了旁边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