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汉字是中立的,只有当我们用汉字组合成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以后,才会显现出褒贬来。可是,有些汉字因为跟一些人一些事黏合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以致虽茕茕孑立着,我看它总带上了爱恨情仇。比如,孔,我认识它的时候跟那个排行老二的“坏人”长在了一起,那就不是一个好词了;再比如,彪,因为叫林彪的人仓皇出逃摔死在了温度尔汗,在我看来那也不是一个好词。
反之,对姓名中间有个“小”字的人,我会对她特别好感,所以,才见小霞第一面,我就莫名地喜欢她,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一所师范学校教书。
那一年,小霞35岁吧?有一点胖。等我跟办公室的前辈熟了,慢慢知道,小霞的胖是生孩子的副产品。很多女人生完孩子都会用各种民间偏方让自己变回从前,小霞说,她不敢,身体太虚。原来,生个孩子小霞在鬼门关前转悠了三天三夜。
1980年代中期,医院里对剖腹产有严格的比例控制,不是产妇说剖就能剖的,要凭医生的判断。小霞进产房时刚过了30岁生日,高龄产妇啊,就跟医院申请要求剖腹产,医生做过产前检查后,又看看小霞的气色,结论是:像你这样好的身体,即便高龄也可以顺产。那时,没有人会送一个红包给医生让医生改变主意。
哪里知道,小霞在待产室里被小痛大痛轮番折腾了三天三夜,小孩夹在产道里就是不肯出来。眼看大人要憋过气去了,医院再决定施以剖腹产,“生一个孩子,顺产和剖腹产的苦我都受了,骨盆也被撑得回不去了”,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小霞的儿子已经5岁,所以,她说起来已经非常平心静气了。
我喜欢听小霞讲话。我们师范学校的师生都被要求将普通话,如果谁在课间讲了方言被推普员抓到了,老师罚款学生挨批评,所以,听说普通话在我已经很家常。但南方人说普通话时没法更改的口音,让说的人羞怯听的人难受,但小霞就不一样了,那真是字正腔圆,简直是我们中的异类!原来,小霞出生于演艺世家,打从爷爷那一辈起就吃舞台上的开口饭,而她的妈妈,就是那谁,我一听名字,吓一跳,彼时,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叫北有谢芳南有的这个人,就是小霞的妈妈,难能可贵的是,小霞却一点儿也没有母荣子贵的习气,要知道,1980年代虽还没有追星这一说,可是文艺工作者特别是电影明星,却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偶尔,我们语文组的老师在一块聊天娱乐提到小霞的妈妈,她总是淡淡一笑:她是她我是我。
小霞说的也许是真的。
那时,我们收入都不高,吃一顿饺子是一件蛮奢侈的事情。有一个星期一,我们去教室里盯学生的早自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小霞兴奋地告诉我:“昨天我找到了能代替肉馅的好东西。”我一听来了劲,因为计划中两个星期以后将请大学同学来家里吃饺子,正为没有钱买那么多肉馅犯愁呢,就竖起耳朵听她说,“水面筋,剁碎了和在肉馅里,咬起来很有弹性的,根本吃不出来那不是猪肉。”是吗?当天回家就将信将疑地试了,几毛钱一斤的水面筋与几块钱一斤的猪肉,滋味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就跟老公说:“看样子小霞跟她妈还真是井水不犯河水呢,要不然,那谁给点钱……”“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小霞是她的女儿?”“对呀,她的女儿想吃一顿纯肉馅的饺子,会是问题?”
就更喜欢小霞了,再看小霞,我可以学习的地方太多了,比如她的专注。那一阵子,琼瑶小说在学生中的地位犹如现在的网络小说,女同学多的班里,一上课几乎有半数以上的低着脑袋偷偷看《我是一片云》或者《一帘幽梦》,且琼瑶的书犹如雨后春笋,老师刚收缴来数本,下一堂课,女生低头读琼瑶的人数一点儿也不见少。上午两节课后,小霞捧着一小摞琼瑶的小说回办公室,边咬着来不及吃的早饭边告诉我们:“我倒要看看,琼瑶到底怎么个好看法。”上课时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有课的老师在备课或者批改作业,小霞能旁若无人地沉浸在琼瑶小说里,能够理解。可是,一下课,办公室里差可比拟菜市场,上课回来的老师总要抱怨几句刚刚上过课的那个班级的学生几句,准备去上课的老师总在噼里啪啦地检查教具带够了没有,学生也是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有的被老师吩咐来取东西,有的教作业本来,有的跟老师来套近乎,还有的被老师拎得来挨训……一片嘈杂中我偷眼看一眼小霞,她如入无人之境地沦陷于琼瑶的感情世界里,间或,还吸吸鼻子——被爱情感动得。中午了,该去吃饭了,可谁都叫不动她,直到天色将黒下班时间到了,这时,我才看见她从书里抬起头来惊叫:“坏了,今天轮到我去接儿子。”
20多年前就读幼儿园的小霞的儿子,现在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不知道怎样了?
“琼瑶小说事件”后不久,我记得是星期三下午1点多钟,幼儿园老师电话打到学校来找小霞,说她的儿子发高烧了。可是小霞在哪里呢?查了一下课程表,没有她的课,教研组长就派我到处去找,我在教学楼里、办公楼里好一通找,哪里有她的踪影?丧气得想要回办公室报告主任时,瞥见了灰姑娘一样的体操房,心里一动:会在那里?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时年轻,有的是力气,虽然觉得小霞不可能在那里,还是去跑了一趟,小霞还真在那里!原来,学校将参加区里文艺汇演的人物交给了她,她正抓着几个学生排练由她根据琼瑶的小说改编的独幕剧呢!我告诉她幼儿园打电话来说她儿子发高烧了,她一听,问我:“老师送他去医院了吗?”呀,我还真不知道。她赶紧冲出体操房冲进体育教研室拎起电话,跟着过去的我隐约听到她跟老师说,她这里走不开,能不能麻烦老师先送医院。挂断老师的电话,又拨电话,几次三番拨不通,她只好放弃。回身看见我,努力挤出笑容告诉我:“他爸爸,打不通。”说着,又往体操馆去。半道上,回头问我:“老师送他去医院了,没事吧?”那时,我还没有孩子,不知道有事没事,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我看见小霞又去辅导学生排练话剧了,渐渐地,又沉浸了进去。
2个小时以后,小霞才回到办公室。一看见她,主任失声大喊:“你没有去医院?我还以为你去医院了呢,医院又来过几次电话。”喊完,看看我。我被看得面红耳赤。
看见小霞又要打电话,主任过去将小霞的包搡进她的怀里,嚷道:“还打什么电话!赶快去医院。对了,叫出租!”一向沉稳的主任如此失态,小霞的脸色顿时煞白,飞奔着出了办公室。我的心也被揪了起来,觉得自己没有盯着小霞赶紧去医院,失职了。可那时,没有几户人家有电话,没有办法打听到。第二天小霞没有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大家一看,都觉不好,主任赶紧带着工会小组长直扑医院……下午,他们回来,说,小霞的儿子脑膜炎,医生要做穿刺确诊时到处找不到小霞和她丈夫,等到确诊了,已经有些晚了,孩子并发了心肌炎和睾丸炎。
我下意识地觉得睾丸炎这东西对男孩来说很致命,不,不是生命的命,而是一辈子幸福的命。
两个月以后,我们才敢问小霞:你儿子没事了吧?好像已经缓过来的小霞,一听到我们问她儿子,眼圈红了,说:“我儿子本来智商是180多的,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是前听后忘记”。话音刚落,嘤嘤痛哭起来。
那以后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所学校,与小霞也失去了联系。可是,我总是忘不掉她,特别是进入互联网时代后,我在会上网搜了睾丸炎的后遗症。网上说:睾丸炎可导致男性性功能下降,甚至完全丧失性功能,给夫妻生活带来困难。睾丸炎还可导致死精,无精,丧失生育能力,并且将炎性病菌传染给配偶,造成妇科疾病,给妻子健康带来巨大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