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个人都是剑客。
剑客精神又是什么呢?
我们在追求的途中,是不是掉进了自己的圈套?
有时,在我们孜孜追求所谓的完美道德时,人格已经悄悄地变质
就像这里的人物,除了那个没有名字的雨中黑影……
(一)
他第一次来到荒漠。
举目四望,只有茫茫荒野,黄沙,柽柳和胡杨,偶尔有狼、黄羊等兽物惶惶的从视野里掠过去。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因为这里很洁净”
“只是很安静而已”
“倪兄错了……”
还海道执起酒壶向倪过云碗中注酒。
倪过云一手截住。
“不喝了,我们开始吧”
“一定要开始吗?”
“当然”
“点到即止”
“若是我赢了,我会留你一条性命的”
两人起身,地上响起他们“沙沙”的脚步声。
一颗苇草随着微风摇摇,倪过云在它旁边停下。
“动手吧”
他拔出剑,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
那是一把三尺长剑,平造无脊,棱角分明,剑身无处无透露着寒光,剑格“一”字形,剑铗丝缔相缠,无首,正如他的剑风,简单直接。这是他的骄傲。
还海道左手背后,右手前伸。
“你确定不用武器吗?”
“不用”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风大了些,倪过云鬓角的几绺发丝被吹起,剑客的眼睛被遮遮掩掩。
还未落下,沙上浮起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倪过云一剑已到了还海道跟前。还海道素色衣袍向后扬起,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侧身躲去,剑光罩住了他的眼睛,倪过云向他横劈过去,还海道又躲,倪过云随手反转,还海道后仆,如此,倪过云手中剑迅捷凌厉,而还海道并不回他手,只是左闪右躲,上跃后退。几个回合之后,倪过云动作越来越快,还海道渐渐有些躲闪不及,一个纵身跃上倪过云直刺而来的剑身之上,倪过云即抽出,旋腕一斩,而不及,还海道一脚已到鼻尖,倪过云旋即偏过,随后回身一剑又来,还海道已落地,侧身一闪,一手袭向倪过云胸前。倪过云回腕,以剑格挡去,还海道手腕即被击,随即伸出一腿,将要踢掉倪过云手中的剑,倪过云手腕一旋,从腿下穿过,另一手袭向跟前的腹部,正中。还海道受此一掌,后退几步,倪过云随即跟上,一剑送前,谁知,这是还海道卖的一个破绽,正当倪过云拼力刺去的时候,还海道倏忽一下便躲过,内劲由丹田而起,双掌送去,在他侧面一击,倪过云便是趔趄出去几步,脚下黄沙纷纷腾起。
不紧不慢的风还是那样吹着,倪过云稍稍站定,剑客的眼睛直逼向还海道,“啊——”,他喊着,向他冲过去,一剑在后,蓄势待发。
还海道并无颜色,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不远处站定,一剑扬起,落下,倏忽间幻化了两个身影一般,一个在后,格住了倪过云直劈而下的剑势,一个在前,一掌抵在倪过云的胸前。
斯时,一阵狂风呼呼而过,霭霭黄色罩着他们。倪过云在黄沙里踉跄几步回到原点,他一手捂着胸部,干黄的嘴巴微微张开,髻边散落的发丝鞭箠着颊面。
剑客之求道,不仅要努力获取御剑的方法和经验,还要磨砺斗志力,意志力,韧力和胆魄。这是倪过云所深知的,这些都在他的眼睛里。
“啊——”,倪过云在黄沙里冲刺。
还海道划开脚步,不再去挡他的剑,侧身躲过之际一腿提起,顶膝在腹,倪过云心知,而不做计较,就是一剑横劈向他,剑势之中,还海道放弃攻击,及时落脚俯身,同时双掌向前,倪过云受掌退出,而还未立定,剑芒又冲刺在前。还海道扬起长腿,欲抵剑招,却听得“砰”的一声,是剑身蹦起的声音,随即大片厚厚的黄沙扬起,遮住了他的视线,将耳去听时,脖间一冷。
风过沙散,鼻间尚留有燥燥的气味。草鞋上落着一层细沙,凉凉的。
“你赢了”
“我赢了”
——
“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的一根手指”
“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损坏”
鞋上的黄沙被扬起到天际,倪过云的剑即是又舞动起来,衬着漠漠天际,衬着缓缓落下的黄沙。
还海道躲闪几次,攻势渐渐明显,一双腿连环摆去,倪过云不断后退,最后一个跃起雄鹰展翅一剑向下,还海道就地一个回旋,身影从激起的漫漫黄沙里显现出来,他到了倪过云的身后。倪过云不敢落地,便是一剑插入黄沙中,就地倒立而起,而眼前即是还海道起身逼来,颊边掠过他的袍风和细细风沙,倪过云便是向后翻腾而下,同时一剑从沙中抽出,划过了还海道的脸颊,从左下颌一直到鼻上。
血珠渗出,渐渐地越来越多。晳白的脸上,尤显晶莹。还海道揩了一把,尚未有什么思索,倪过云剑芒又已闪到了眼前。
还海道后退几步,到了自己的小屋前。那里放着适才饮酒畅言的桌凳,翻过阑栅,便是自己简易的厨房。倪过云一剑削下,还海道躲过,癯然的柏木阑栅分成两截,碎屑横飞。倪过云又斩,还海道纵身跃上屋顶,矮桌便在倪过云剑下坍塌,两只碗滑下,碰在一起,碎成一堆,而酒壶倾倒,汩汩清酒流出。倪过云回身一剑横扫梁柱,小屋随即侧坍,还海道翩然而下,不等倪过云来接,他已落在他的面前,一掌送出。倪过云躲过,背后随即是滚滚黄沙自地而起。他执剑当前,冲了上去,还海道侧起一腿,抵他手腕,倪过云旋腕一剑,奈他小腿。还海道见此不收,反而就他旋到脚踝下的剑身稍一用力,踏了上去,倪过云一时承受不住重量,手和剑立时就要被他踩到地上,突然,剑光一闪,倪过云前仆的身躯已然立起,而手中的剑,从还海道脚底抽出时,掠过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寸长的小指在地上滚了几道,黏上了一层细细的黄沙,停在那里。倪过云剑上一滩血色赫然白壁,他掏出怀中一块碎布细细擦拭,紫棠色脸颊显现其上,碎发随风摇摇。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侠客”倪过云道。
“因为我输了没有自觉将手指奉上吗?”
“这已经注定了你的失败”
“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的”
倪过云收剑入鞘,拾起他的黑色箬笠戴上,自茫茫而来,向茫茫而去,将天际截成两段。
(二)
燕京有八景,太液秋风、琼岛春荫、金台夕照、蓟门烟树、玉泉垂红、卢沟晓月、居庸叠翠、西山晴雪,想到这,倪过云不禁停下了脚步。
斯时,他正是在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河之上。它自山西逶迤而来,过宛平县,向东南入海。脚下的这座卢沟桥,经历了多朝多代,金大定年间是浮桥,明昌三年改为石桥,那时金王朝已现颓废,而这桥栏间二百八十根壁柱上栩栩如生姿态各异的石狮,却是不变,至此仍发散着自己的光辉。
剑客正应该如此。
倪过云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些石狮。在晓月之下,有了另外一种悦感。
“道上征车铎声急,霜花如钱马鬃湿。”这是通向塞外的要道,曾有多少英雄像他一样在此踏过。
“倪大侠”
一位女子拦在了他的面前。
倪过云抬眼去看,女子却低下了头,只看得一个松松的绿髻。
“你是谁?”
“我是专门在此等候你的,我有一些事情……”
女子深深地埋着头,欲言又止。
倪过云等着。
“我有一些事情求你”
“什么事?”
“我想求你帮我杀掉我的仇人……”
女人声音若高若低。
“你的仇人是谁?”
“空隐!兴国寺住持空隐!”
这几句倪过云听得很清楚。
“为什么要杀他?”
“他逼死了我的家人。因为他看上了我,我不肯就范,就挑唆和他要好的王府佻达处处为难我家人,双亲不堪受累,投河自尽了……”
女人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并不干净,可也没遮住她的宛娈容颜。
倪过云看着她。
女人又低下了头。
“我已经找过很多人了,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帮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你觉得我能杀掉他吗?”
“能”
“为什么?”
“我听说过你,你武功很高”
“武功比我高的人还有很多”
“可是他们都不敢杀空隐,他们害怕那些权势”
女人有些恨恨地。
“你觉得我敢吗?”
女人转眼去看着倪过云,许久没有说话。
倪过云越过她,向前走去。
女人跟上。
“如果你帮我杀掉了空隐,我有酬劳的”
倪过云没有理会。
女人停住。
“如果你杀掉了空隐,我便以身相许!”
倪过云转过身。
女人定定的看着他。
他踱到了女人身前。
“我帮你,但是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为什么?”
“我有妻儿,此番便是回家与他们共度中秋”
“你准备中秋之后动手吗?”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明晚……脚步快的话明晚就可到达了,趁着夜深动手也方便!”
女人说话很流利。
“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动手”
倪过云说着,转身远去。
女人赶紧跟上。
(三)
到达兴国寺的时候正值申时。
兴国寺位于千佛山上,相传舜帝曾耕稼于此,又名舜耕山。山上有唐贞观年间开凿的千佛崖,有佛像多尊,故名。此山就在济南城东南郊,距城不过三五里,所以倪过云现在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济南胜景,眼目近处便是素有“百泉汇流,平吞济泺”之称的西湖。八月将次中秋,天高云淡,湖水澄碧,西湖上波光如镜,鸥鹭翩飞,上有天心水面亭,亭两边排开些游船画舫,正是热闹。
倪过云回身,草鞋踏在嶙峋路上静默无声,一直到兴国寺门前,上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
脊角上一只黑鸟泠然独立了很久,见他越来越近,翩然飞走了。
倪过云不同于别的香客。
“你干嘛的?”
“我找你们住持”
“你是谁?”
“……”
倪过云没有说话,住持从身后进来了。
“谁找我?”
酒食餍足之态。
倪过云上前几步。流光闪过,他已拔出了剑,住持倒在了剑下。
四围马上哄嚷起来。
“住持死了!住持死了!”
一些和尚持棍拿枪的将倪过云围了起来。
人越来越多。几十条棍棒一齐搠向他。
倪过云一跃,立于棍棒之上,脚下使力,团团压下。第二波棍棒搠来,倪过云俯身半腰回旋,一剑在手,棍棒悉数断作两截。第三波棍棒袭来,倪过云跃起,踏在和尚们的肩上,突出围阵。不待他们再次做阵,倪过云开始杀人了。
剑起剑落,和尚们一个一个的倒在地上。倪过云从他们身上越过,一剑刺向另一人,从这人身上越过,一剑斩向又一人……
对于他的武功,杀他们是很容易的。对于他的剑,杀他们更是游刃有余。
那是一把旋焊而成的剑。将钢铁积叠后反复旋拧,通过加热和折叠锻打之后焊接一体。当刀身经过莹磨后,表面会出现多层对称的旋涡状花纹,弹性和韧性具是上乘。接连不断的开肉破骨,不涩,不缺,甚至更加迅润锋利。剑客的乱发摊上血渍粘结在一起,饱经风霜的脸颊斑斑点点如暮冬雪融尽了时的红梅。而他眼里,是寒霜利刃。
他不再是看着和尚们的身体一个个在跟前倒下。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剑。
人与剑,剑与人,相辅相成,相生相依,气息一脉,动静一致。思维情感凝聚于剑,锋芒锐利幻化于人。
看着它在骨血中,在阳光下,奔回游走,倪过云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就是剑。
和尚们丢下棍棒,东奔西跑。而剑芒无处不在,如同倪过云的意念自由来去。
当最后一个和尚横在门槛上时,倪过云凛然伫立在他身边,他不觉得累。一股意气自胸中膨胀开来,如同手中的剑凌凌冷气侵人,即使沾染了那么多的热血。
——
申时过半,女人还没有赶上来。倪过云下山了。
离中秋只有一天的时间。
(四)
应天城乃六朝古都。它的城墙每块砖都有统一的规格,由长江中下游一百二十多个府县烧好后运来,每块砖上刻着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名字,质料细密,坚固结实,筑好城后又将桐油、糯米浆和石灰汁灌进缝里,以此成就了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
眼前的聚宝门便是应天府十三座城门中最为结实的。它分为上下两层,每层七个藏兵洞,倪过云便是要借助它们翻过城墙去,因为他到达时已经是深夜,城门森然紧闭。
这个中秋,天公并不作美,狂风淫雨从平旦至人定,该有的喜庆喧嚣都躲藏在深墙厚院里。至此丑时,单剩王侯贵府里笙歌还继了。倪过云只听得雨声风声在耳际交鸣,还有雨打在箬笠上仿佛打进脑袋里的声音。
他摘下箬笠,一步步跃上城墙,黑影矫捷,如后腿发力,一扑而上的虎狼。在雨中,听不到一点声响。
他已经到了城墙之上。可是他没有下去。
伫立在那里,一股杀气在湿湿冷冷的雨中凸现。
眼前的黑幕里隐隐约约一个人影,如他般寂然不动,似是在等他的。
还有一把剑,他看的很清楚。
“你就是倪过云?”
“是,你是谁?”
“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今天是来寻你比试的”
“好”
两人抽出了剑。城墙之上只见两道剑芒,偌大的雨滴划过的时候,圆润晶莹。
倏忽之间,剑影一闪,两道剑芒交接在一起。“嘡——嘡——”,两人皆是直劈直砍,宝剑交锋的声音,沉闷中略显尖利。剑客们一脚一脚踏在坚固的城砖上,激起一团一团的雨花。
“嘡——”两剑相格,剑客彼此逼视,定格当空。
是力与力的角格,是气与气的角格。
倪过云依然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然,只是眼睛已经足够了。
“嘡——”剑锋再次相击,两人弹开来。一路雨花被带起,然后停住。
他们身上无处不被雨淋湿,而雨在他们来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下着。两人之间是翻滚着的静寂。
他执剑当前,刺了过来。
倪过云曳开脚步,举剑去迎。
两剑相格之后,他一个转身开腿扫向倪过云的下身,倪过云跃起,翻腾到了他身后,一剑送去。他并不转身,只是前仆,回身一剑就是扫向倪过云腹部,倪过云迅捷回转向右,剑从右手换向左手,一掌将要抵上他的肩膀,他回腕一剑竖起,削向他手腕,倪过云缩回,左手反提一剑,奈向他面门,他后仆而去,以剑撑地,同时一脚已经扬起,正中倪过云腹部。倪过云后退两步,并不停歇,一剑送来,他又是后仆,而回旋一剑即到了倪过云腰部,倪过云尽力后退,立定,脚下一团雨花激起两尺高,有惊无险。
剑客有剑招,但剑招只是剑客之形,更为重要的是剑客之神。
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敢于直面一切,勇于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
星文晦色待尘解,良工一遇破匣鸣。
倪过云感觉到了手中的剑在颤抖,是将要破匣的嘶鸣。
他伫立在那里,风更急,雨更碎,他就是黑幕。倪过云踏着沧桑厚重的城砖,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雨花随剑气砸在他的脸上,而他静静地等着。
当那已然熟悉的剑芒闪过眼睛的时候,他轻轻跃起,一剑点去。倪过云有了先时的教训,心里早有准备,侧身飞去,他一剑落在了女墙之上,留下了尺深的痕迹。 倪过云还未落地,他又是一剑跟来,再躲,又是一道深痕刻上了城砖,而雨仍是那般的下着,“嗒——”,放佛几百年来一直是那样。
他发起了狠,一剑接着一剑,如这风,这雨,倪过云招架躲避,手渐渐有些软了,因为他的心,有些软了。他的剑芒太亮,让倪过云的眼睛迷离。
没有声响,倪过云上一剑还未收回,剑芒已经划过了他的身体,鲜血一时将其遮蔽,随即混着雨水落在地上,没了颜色。而倪过云踩在上面,任由胸前血水肆流,眼中仍然闪着凄厉赤血遮住半壁剑芒的情景。
辉煌百年的城墙伤痕累累。黑幕中的他,在城墙之上,在倪过云面前。傲然而立,等着倪过云的不自量力。
倪过云冲了上去。
他不偏不移,一剑挥去。倪过云却是一个回身旋转,将要到他身后,然,一步只在一半,在他侧首时,他提膝便在了倪过云腰部。倪过云被顶了出去。
“擦擦擦……”凌乱的脚步在雨水里不知所措,在将要撞上女墙时停住了,小腿处微微抖动。
倪过云面前凸起的女墙上正好两道深深地剑痕。黑越越地在他眼里越来越深。
倪过云讨厌这种感觉。他立即回转身去不再看它。他举起了剑又冲了上去。
黑幕中的剑芒越来越清亮夺目。两下交锋,只见它影照亮空中一颗又一颗的雨滴,然后划过倪过云的身体,将它们一颗又一颗染红。
雨声那么噪杂。倪过云立在那里,身上缁衣破了许多处,鲜血涌出,又迅速被雨水冲散。他已经有些站立不住了,可他不愿意用剑撑地。身体晃了晃,他又冲了上去。
刚直不阿,宁折不弯,勇往直前,开拓进取,是气质,是精神,是功绩,是剑!是剑客!
剑客举起了剑,像是举起了自己的一生。
“嘡——”“嘡嘡……”
剑刃与剑刃,在湿冷的疾风暴雨中,更加冷冽。“选兹良器,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其始成也,五色充炉,巨橐自鼓。灵物仿佛,飞鸟翔舞,陆斩犀革,水断龙龟,轻击浮截,刃不瀐流,以为宝器。”
当它还是一块铁的时候,他就冰冷刚固,在火炉中,他被炙烤得撕心裂肺成为鲜艳的炙水,然后,他被旋拧,捶打,高温加热,百转千回,最后炙入水中,“嘶——”,如此种种皆化为一段飞鸟般的花纹,他是真正的英雄。
剑客因为成为剑客而自豪。
倪过云剑招一式不落一式,黑幕中的剑芒从容应对。当他一道剑芒再次划向倪过云胸部的时候,倪过云并不躲避,同时一剑刺向他。他急忙收手躲去,倪过云一剑已追。他一跃而起,剑气袭来,倪过云受得稳当一口鲜血喷洒,还未及下坠,而倪过云已经追着鲜血而来。腥热的气息于耳际穿过,手中剑芒已经穿透了黑雾,那人刚刚落地而剑尖已近胸前,慌忙后退一步竖起剑身抵住,但后劲不足,不断被他逼着后退去,四处水花交融,倪过云身上的鲜血更是奔涌丝毫不落这雨。逼仄处,那人后腿用劲抵住,随后一个转身让开,即时旋腕一剑奈去,倪过云被击中,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雨水里,一滩红红的雨水围绕着他。
“你输了”
“……我没有”
“你已经输了”
倪过云挣扎着站起来,血水淅淅沥沥从身上落下,不得已以剑撑地。
“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没有输!”
“你这个样子已经没法再打了”
“我能”
倪过云举起剑。
“我不会和这样的你打的。等你伤好后我们龙灵山见!”
剑芒远去,倏忽一瞬湮没在深沉厚重的雨夜里。
风声雨声交集,声响好似更大了,他们围绕着执剑伫立的倪过云,把他和伤痕累累的百年城墙胶结成一体。
(五)
聚宝门不远处正是刑场,当初燕王即位后斩杀先臣节臣,他的瓜蔓抄使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上百人失去生命,这是一个充斥了哀怨,惨叫和号哭的地方,坐在一间客栈窗边的倪过云正好可以看到。
雨后初霁的阳光滋养着他的伤口,痒痒的让他有了睡意,可他的眼睛坚定地看着那个地方,心里努力地告诉自己,那晚不是一个梦。
“噹噹”
款门声传来。
倪过云转头去瞧。正是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倪大侠”
“……”
女子走拢了。
“你的伤还好吗?”
“无碍”
“我已经看到了。看到了兴国寺满地的尸首,谢谢你!”
女子拜扶在地,倪过云赶紧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我脚步比较慢,赶不上你,因此找了你好久。听说有一个满身是伤的剑客住在这里,我便想是你了”
女人摊开她的包裹,一堆金银钗饰赫然眼前。
“你不需要我的身体,但大恩不可不报,这些薄意……希望你能收下”
“我不需要”
“可是你现在受了伤,正是需要调理身体的时候”
“我的伤已经好了,而且,并不是在兴国寺中所受的”
“……”
“你回吧”
“虽然不是为我受的伤,但你的大恩确实存在,如果你不收下这些,我是不会走的”
“……”
“倪大侠,你是真正的大侠,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但是我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你不收下这些,我心里永远难安。”
“这些你是哪里来的?”
女人低下了头。
“……我接了几日客,得到了这些……”
“……”
“……所以,你一定要收下……”
“……我不会收的,你回去吧”
倪过云拿起剑,走了出去。
(六)
山麓下几间茅茨落落,前面一围院子,一棵桑树,一个石桌。
中秋之后一直养伤,耽搁了回家的日子,倪过云出了客栈便是往家里赶来,他准备在家里住两天,然后去龙灵山。
“吱呀——”倪过云推开柴门,一步步向屋里走去,脚步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很重。
及至门前,芳辰奔了出来。
她摸着自己的头发,又抚了几道,有些跼蹐。
“……你回来了?”
“嗯”
倪过云越过她进屋,四顾去,一切都没有变。
“爹爹”
孩儿丝郎惊喜地将他抱住。倪过云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歇一歇,我这就去给你置饭食。”
芳辰禁不住的喜色,几步向另一檐茅屋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院子里桑树粗了不少,丝郞亦长高了很多,只是他回家的感觉依旧没有变。
倪过云在院子里坐着,等了很久,芳辰才出来。
她端了一壶酒,三只酒杯,又返回去,领了丝郞,端了一盘菜出来。
栗色小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三根枯枝。
芳辰执起酒壶,依次倒下三杯酒。
“家徒四壁,只能以枯枝为蔬,清水为酒了”
“……”
“不是说中秋时回吗?”
“有些事情耽搁了”
“也对,什么事情都比回家重要”
“……”
“这次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
丝郞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面前一杯清水静静地听着。
“爹爹,你不要走了”
“……”
芳辰定定地瞧着他。
“可以不走吗?”
“……我有事情”
“好吧”
芳辰举起杯子。
“我们一起干了这杯‘酒’”
倪过云举起,丝郞亦举起。三只杯子撞在一起,荡起水花,不分你我。
“慢着”
杯子刚到鼻间,倪过云喊着。他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看向芳辰。
“怎么了?”
“水中有毒”
“我们都是一起喝的,怎么会有毒?”
“……”
远处有村犬吠了几声,一只细叶缓缓坠下,径直落在了盘中。三人气息往来平静。
“既是你一定要走,我们就和你一起走”
“……”
“丝郞,来,我们干了这杯”
丝郞听话地举起杯子。倪过云厉喝。
“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早就应该疯了。与其这样的过日子,不如我们三人一起死了永远在一起痛快,既然你发现了,那么,要么你留下,要么我和丝郞死!”
“……”
“丝郞,喝了这杯”
倪过云一掌击去。
“嗷呜——”一杯水已经被芳辰灌进了丝郞的肚子里,杯子被击落掉在地上,成为碎片,残余几滴,盈盈泛光。
倪过云赶紧抱起了丝郞,掌心贴上他后背,想帮他逼出毒血。
“没有用的……哈哈哈哈……你现在可以想去那就去那了……哈哈哈哈……”
倪过云再次使力,然,丝郞闭上了眼睛,手脚渐渐冰凉。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会难受,没想到你也会为了你的儿子难受……哈哈哈哈……”
“呛——”宝剑出鞘,剑气惊了桌上的细叶,飘起旋转几圈又落下。光芒闪了芳辰的眼睛,她微微眯起,而脖间一凉,腥热的气息立即灌了她满身满脑。
芳辰没有说一句话,訇然倒在了地上。
——
“吱呀——”,柴门在身后关上,倪过云的草鞋踏着乱石小路,没有一点声响。他将要去的地方,是龙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