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狱中演出(下)
小朱,一个传说中的富二代,虽然他身在监狱身份卑微,但却无法掩盖其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来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毒驾,一死七伤,一条生命永远告别人世,三颗灵魂将永远与轮椅陪伴,金钱可以购买到死者和伤者的家属宽恕和谅解,法律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他六年徒刑。小朱乐于与他人分享他的案子,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吹嘘炫耀的事情。无论是在他自由的日子还是在坐牢的岁月里,小朱都能巧妙地让自己活在他人羡慕的眼光里。无辜逝去的生命和他人悲剧的未来对他不会造成丝毫困扰和愧疚。他曾经在某一年的新春联欢会中,当着所有警察和犯人说过这样一句台词“想当年老子曾开车撞了一条街,我骄傲了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会声情并茂地描述自己的豪车是怎样的坚不可摧,被撞的车辆是怎么样的轻薄如纸,他站在一片废墟的失落之地,龇牙咧嘴地对一切公平和正义发出丧心病狂的嘲笑。
我从未有过仇富心理,追求财富和财富带给我的体面生活一直在我的终局目标之中;我也从来没有亲身接触过所谓的坑爹的富二代,李刚,李双江们的贵子们的故事似乎只出现在网络和报纸的新闻里,与我遥不可及,当然,那时的我还不是那样了解小朱的其人其事。
电脑室有一台架子鼓,从没见过人去敲,我有时候会去敲上最简单的节奏,加上几个花。某一天,黑子和老朱气势汹汹地奔我而来,黑子说,你自己弹唱太单调了,把架子鼓也加进去两个人表演。小朱开口说话“你赶紧加进去,听见了没有?”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的语气,我没有回答,斜眼瞥了一眼这个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的小伙子,又把眼神投向了别处。黑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提议一起去烟房抽一支烟,边抽边聊。我跟在小朱的身后,他迈开八字步,趾高气昂,走起路来肩膀左右摇晃,目空一切。他掏出一支紫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手往后一伸,我知道是发烟的意思,在电脑室到烟房不到20米的距离,我始终没有伸手接烟,一支到他走进烟房,看到我自己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后,才把他手里拿的那一只烟点燃,自己抽了起来。我永远不会接受任何带有侮辱性的恩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就像习近平主席永远不会接受任何国家妄图欺负、压迫、奴役中国人民一样坚决。我不会乘风破浪,我不会踏浪弄潮,我自己就是海洋。如果你不成为海洋,你会终身晕海。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动动打次,咚咚咚咚咚咚打次……从头至尾,循环往复,伴随这样的鼓点,我麻木地扫着琴弦,毫无生气地哼唱着“我们迎着朝阳去出工,挥洒汗水洗旧尘……”单调是小朱加入的原因,在他加入后,结果是加倍地单调。梁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提出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问题“两个人表演最多只能叫组合,三个人以上就可以称之为乐队了,无论从音乐性上还是舞台表现上就会丰富太多了。”梁子说的很有道理,但逻辑上并不是无懈可击,他忽略了表演者的现实水平,并不是所有的土豆、茄子、大辣椒就能料理出美味的地三鲜,坏土豆、霉茄子、烂辣椒的组合会令人作呕。但出于礼貌,你会这样回答梁子提出的问题“是啊,没办法啊,谁让我们就两个人呢……”要么怎么说梁子的问题富有启发性呢,因为这个困难时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他在启发你三顾茅庐,请求梁子出山帮忙,他一定会先表示自己的水平有限,恐怕无法胜任等一系列谦虚之词。然后在你再三请求下,勉为其难,答应你试试看,但丑话必须说在前面,不要对我抱有太高期望,我虽然能力超群,但最后的高度取决于三人中的最短板……由于我的木讷,剧情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这样发展,因为我压根没有回答梁子提出的问题,不过我也没有必要过分沮丧,因为没过多久,梁子就开始毛遂自荐,自己提出来加入进来,一起组个乐队。
我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劳改犯如此热衷于表现自己的能力,展现自己的才华?我这样是因为逃避残酷的新犯训练和永无止境地各种折腾,而且我已经为自己的投机取巧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甚至心里有些后悔,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咬咬牙、再坚持坚持、那些折磨就会适应了并习惯了,就无需再面对这些让你摸不着边际的奇人奇事了。但梁子和小朱到底是图什么呢?难道他们收工以后,回到组里躺在床上(那时收工后还可以躺床),看看电视,看看平板、看看小说不好吗?为啥非要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就为在舞台上露个脸?我想我现在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当时无法理解的一部分原因,劳改犯从踏进监狱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难以名状的压抑气场下,各项监规纪律无孔不入地束缚着你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你是一名罪犯,是光荣的对立面,这些情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滋长,你需要找到对抗它的方法来获得成就感,成就感是每个人无法或缺地心理体验,为了获得这种在正常人眼中毫无价值的成就感,监狱中会发生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样的成就感支撑着劳改犯日积月累中残缺、畸形、变态的心理。
时快时慢,从未能保持在同一频率的鼓点;只弹每一个小节首音符并时而弹错的贝斯;毫无激情温度的吉他和死气沉沉的演唱,三个人各怀心思地走上舞台,垂头丧气地走下舞台,在十一个参赛监区中排名第三名,并不是一个很差的成绩,甚至超过了监区警察的预期,竟然喜出望外地朝着我绽放出鼓励的微笑。监狱为监区颁发了一块奖牌,梁子手捧奖牌笑容灿烂,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沮丧,我背叛了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摇滚信仰,支撑在我在黑暗中站立的最后一丝叛逆的力量被抽离,我将曾经的桀骜不驯当成筹码,结果输得一无所有干干净净。
梁子、小朱作为监区的文艺骨干,此后频频出现在监狱、监区举办的各种文艺活动中,而我却没有再参加任何一次非强迫性质的演出,甚至连吉他都不愿意再拨拉一下,我彻底受伤了,并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我不是周云蓬,我无法登上春晚的舞台,我甚至觉得当初他夸下海口时并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此热衷于舞台的我在劳改队的文艺生涯从此画上了句号,我曾经跟大成说“我在劳改队出道即巅峰,没想到我的舞台首秀竟然成了谢幕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