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同志出门
一、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就是知己
为了满足浩博赶海的愿望,决定带孩子们去日照住一宿。
好像又是几年没有出门了。我说的出门是自己坐车去一个地方,而不是车接车送,只需要完成上车、下车两个动作就到了的那种。
一味地围着锅台炕沿转的日子,渐渐地把一个老妇女变成了圈养的猪,出门就打怵,就连去趟日照都是状况百出。
几天前,闺女就在网上订好了火车票、宾馆。名义上说是我带他们,其实老妇女对怎么出得门是一无所知。
早6点55的火车。我五点多起来就匆匆做早饭。孙同志也都习惯早起,他整个早晨虽然手不离手机,但一直在不断提醒着我:“快点快点哈别晚了!”“这可是六点多了啊!”
茭瓜鸡蛋盒子上桌了,他边吃又是一番嘱咐:“身份证别忘了啊,儿子的户口本带了吗?……”
“带了带了,都放在包里啦!早就放好了!”我不耐烦地回应。
老妇女总觉得被他看扁了:“谁还不知道带身份证?!”
他先开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再去上班。这人急性子,总是先下楼,出门又催促了一番:“要晚了哈,赶紧的啊!”
我是慢性子,总是不急不忙。再说老妇女出趟门哪那么容易,各处电源得检查一下吧,天然气开关是不是忘了关?小鸟的食物是否充足……
关键是有的地方看了一遍,刚转过身就又不确定了,还得回去再一番重复检查。老妇女有个毛病,转身就忘。
在大家的百般催促中,老妇女终于提着包下楼了,出得门来,还得再三确认:“噢,手机拿了,在右手,钥匙也带了,在左手。”
你看,老妇女的脑子就是这么清醒。
到了火车站,妹妹也开车把外甥欣送来了。
“迪,票呢票呢?”看着已检票过去的俩姑娘,我突然发现手里没票,便慌了。
“哪有车票?不是网上订的票吗,拿出身份证就可以了。”听她们一说,我恍然大悟,赶紧往包里掏证。霎时间,老妇女的笑容僵住了,就听那颗心咕咚一声,跌出了一连串的惊叹号。
包呢?身份证是准备好了啊,可是,我提的是另一个包,装证件的包竟然落在家里了!
检票的同志让我带浩博去车站派出所开具临时的身份证明,并且催促说,快点啊,还有十分钟了。
慌慌张张跑去,开证明时又忘了浩博的身份证号码,都不好意思打电话询问孙同志,沮丧极了,想让他高看我一眼都不行!
此时,闺女电话说,这趟从郑州发来的火车,因为灾情取消了,她已改签了下趟的班次,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家拿包了。
妹妹开车带我回家,一路埋怨着我:“要出门你还做什么饭?出去买一顿就不行吗?还要做这么麻烦的饭!出个门你还把自己弄的这么紧张干嘛?”
说的也是。可是起床就做饭,已经成了这个老妇女生活的惯性动作了。家人的一日三餐在她脑子里总是根深蒂固。
火车开动,当我把书递给浩博的时候,孩子们都对老妇女很不屑:“出门不就是玩的吗?带什么书!”
火车上大概只有一个老妇女低头捧着书,读的是张嘉佳的《云边有个小卖部》。她谁也熏陶不了,只好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之外用文字填补空虚的心。
一个愚钝的老妇女,总是保持着老旧的习惯。虽然手机在手,里面什么书都有,但老妇女还是觉得一本纸质书在手,才能找到读书的感觉。
看到这段话:“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我的知己应该就是妹妹了,她理解我得的病,说是更年期综合症。
更年期的病就就是健忘和情绪太容易激动吧。
二、有时候不想老,有时候想老去
百度得知,那天落潮时间是下午4:30。于是,上午下了火车到宾馆放下东西后,我决定先去东夷小镇,下午再去太公岛牡蛎公园赶海。
老妇女对日新月异的整个世界已是一无所知了。于是,一出门,两位大学生姑娘就成为大哥了。
原来花小猪是用来拼车的,拼车还有很多平台;原来外卖不仅仅是送饭的,就连买卫生巾也可以叫来;原来出门一切都可以在一部手机上搞定。老妇女这一出门才知道网络的强大,和自己的无知。
要不是需要我给她们发红包,跟这样过时的老妇女一起出门,大哥们肯定会深以为耻了。
这是第二次来东夷小镇。
第一次是若干年前跟团,匆匆而过。印象中这条小吃街建筑主打色是朱红色,古典雅致,雕梁画栋。各种小吃当街陈列。店家衣着都是浅浅的灰蓝色,大襟盘扣,还原古代店小二的角儿。街上弥漫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游客如织,吃吃喝喝,显得熙熙攘攘。
这一趟走过细品,又觉得现代化的复古,总是带着几分作秀的肤浅。古典的真实厚重感,应该是带着历史的沉淀。
边走边问孩子们吃什么,每问一个都用三声拐弯的“嗯~~”回答,表示不感兴趣。
现在的孩子对各种吃的都没有新奇感了。偶尔尝一下没见过的,也觉得不过如此。只是在街上各种转。
吸引我的是一些小物件——雕刻精致的的小桃核啦,各种古色古香的手工艺品啦……
最后,我的视线被一对银发苍苍的老夫妇吸引住了。穿戴洋气的老妇人让一位男子帮他们合影留念。还不断的嘱咐,镜头向上,不要拍到她的脚。看上去是一位爱美的老太太。
老爷爷呢,在众人的目光中,看上去有几分不自在,但仍然极力配合着老奶奶的热情,在大家指挥下,笨拙地笑着摆动作。
路人上前去帮他们整理衣服与动作,就像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看他们笑着分手,我才知道出门的只是两个老人。
照完相后,老奶奶牵着老爷爷的手,又去别的地方摆拍了。老爷爷是那么听从老奶奶的指挥,表情有几分僵硬,但总是保持笑容。他们老态龙钟、动作迟缓,却又是那么默契配合,似乎眼里只有彼此。
我的目光跟随了他们好久好久。
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妇女走在街上,羡慕的不是年轻恋人你侬我侬的黏黏糊糊,那多是青春的荷尔蒙的气息。让我感动的,是能够互相牵手而行的中年夫妻和互相搀扶的老年夫妇。世上最深沉的爱,是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起来容易,但这世上,真正能经得起岁月真感情又有多少呢?
或许走着走着就散了,或许过着过着就淡了。
闺女问我看什么。我指着老夫妇对她说:“等我跟你爸老了,也希望能像他们这样,能一起出来旅游。”
嗯,等我们老了,他就可以不这样做苦力了。我们也可以一身轻松地出来看世界。
我是在盼着老吗?
他曾经说,要陪着我看尽世上风景的,但走着走着,他就变成了俯首的老牛,只顾着随日升日落拉犁,只把我当猪养在了锅台边。
走着走着,一棵低矮而又枝叶侧出横生的山楂树,又让我大发感慨。我有些激动又一本正经地对闺女说:“等我和你爸老了,我们可以打造一个有园林风的山场,里面有各种花草树木。你们可以带着孩子们来度假。到时候可别不让孩子来啊?”
闺女带着几分好笑,积极地配合我憧憬“理想未来”:“好好好,都带着去。可那是什么地方?房子是集装箱吗?”
我笑着说:“是你爷爷的果园。”
总是说人生苦短,后半生好好活,却不由自主总是感受到一地鸡毛。是不是得老到这对老夫妇的年纪,才能活得从容?
在东夷小镇吃了午饭,去宾馆睡了一觉,下午四点又拼车去了太公岛。夕阳西下,潮水渐渐退去,露出片片礁石来。在这里,孩子们一会逐浪一会玩沙,还捡拾了一些小鱼小蟹,终于满足了浩博的赶海愿望。
老妇女呢,也想拽一下,虽然不会摆动作,但也让闺女帮我拍照。不过一看照片中的样子,热情就会减了大半。尤其是和两个姑娘的脸凑在一起自拍,那青春饱满的两个圆脸蛋,就想水灵灵桃子,而我呢,是放久了水分流失后黄黄的、皱了皮的桃子。
一时间,心里拔凉拔凉的。这时候,又不想变老了。
老妇女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有时候盼着老,有时候又真怕老去。
三、灯塔边的伤感
宾馆在火车站附近。第二天早饭后,带孩子们徒步去灯塔风景区。
在这附近,有我曾生活过一年的地方。倏忽二十五年的光阴已经打马而过,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那座工厂我已经找不到了。
一路上孩子们叫苦连天,连连叫着要搭车。现在的孩子真是半点苦吃不得,这多点的路啊?
一路满满的怀旧终于喷薄而出,我对俩姑娘起回忆过往,用以励志。
话说,老妇女也曾经和你们这样年轻过,那个时候,就在这条路上,我曾经每天早晨都一个人跑步到海边。
那是我人生最狼狈的时候,很长时间我都不愿提及那不堪的过去。
“记得在这里,我第一个月的实习费不足一百元,可总算是自己挣钱了,那次回家,我给你菁菁姐姐花了五十五元买了一条奶油黄的背带裤,给自己买了一条二十五元的裤子。临走,你姥姥给我包了一大包煎饼,问我还有钱吗?我说还有!”
其实,那个月我就是打算用包煎饼卷榨菜来裹腹的。后来,嫂子坐火车来看我,遇到我拿了两枚硬币去买煎饼。她心酸地流泪了。她塞给我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在那个时候是很结实的,在我一生的心里也都是很重的。
“那个时候,这街上最高级的商店是友谊商店,每当我在那里看到当时几百上千昂贵的衣服,我就想,等我有钱了,一定要给你姥姥买一件!”
“直到现在,你姥姥也能穿上了名牌的衣服,但是,都不是我买的!”
两个姑娘听了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也曾经让你姥姥风光过。我在地摊上花了十几块钱,截了一块布,给你姥姥做了一件褂子。当时就连前街的老奶奶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好像,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以家人为重的。好像,我年少的时候就总是考虑家人,没有过自己。
“那个时候,我的同学你慧姨发了第一个月的实习费,来请我吃小笼包……”
她像富翁一般,慷慨地说,大哥,今晚你想吃什么就点吧!我想吃灌汤小笼包。记得我吃了一笼,说饱了。其实,那个没有油水的胃啊,还没过瘾。可是,我知道那时候的她也没挣钱啊。
“后来,我又喝了两大碗水,才饱了。”两个姑娘听得要笑喷了。
“当时,同学来看我,我最隆重的招待就是泡方便面吃。再投上包即食海带丝,切上香肠片,还美其名曰:吃遍五湖四海。你慧姨来了总会说,我想吃大哥的’五湖四海’。”
和她们有一样的青春,却是天壤之别的心态和生活。
走向熟悉的那座桥,远远就看到了灯塔,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就像看到了我怀念的亲人。
一别经年,曾经,我每天清晨都跑步越过它身边,奔向海边。
忍不住拍照发到家人群里。侄女菁菁说,灯塔唤起了她小时候的记忆。弟弟说,看到灯塔就想起了大姐。
看到这一行字,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这一路,我的目光不敢寻找那座熟悉的小区。那里,曾经是我浮萍般的岁月里寻找到根的地方。
来日照上学的时候,第一个不能回家的中秋节之夜,那甜甜的月饼,温暖的笑脸。是她,赶去学校看我。
在工厂实习的时候,离她很近,几天不去蹭饭,她就会来到宿舍给我送好吃的。每次去她家,都会和她同床而眠。
那段凄凉的时光,是她,给了我亲情的陪伴,给我了无私的爱。
仰望灯塔,白云蓝天间,浮现出那张亲切俊美的笑脸。一时间,怀念如潮涌来,情不能抑。旁若无人地哭得稀里哗啦。
对于我,对于我的家人,那都是多么亲切的地方。因为这里曾经有我们爱的人。
中午,回宾馆,读完《云间有个小卖部》。
“刘十三对着桃树说,你不在啊王莺莺,那就是你在想我了。
然后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说我也很想你,外婆。”
年轻的程霜也走了,她临终给刘十三的留言是:
“生命是有光的。
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也许是因为带着灯塔边的伤感情绪,我流着泪读完。
书上说:“为别人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