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河南岸，我家背河而居，宅后几十步就是码头。晨雾快要散去时，我总爱领着孙儿往码头附近去散步。露珠在芦苇叶上结出晶莹的钻珠，他踮脚去够的刹那，蒲草丛里惊起两只苇喳子鸟，翅尖撩碎的钻珠坠入瞳孔，竟恍若三十年前航标灯在晨雾里的残影。
我俩数着码头青砖上的苔痕往上游走，他数"一、二、三"，我数"拖轮汽笛的咳嗽、老闸口铁链绞动的吱呀"。忽然他蹲成锚墩，看蚂蚁搬运干饼屑——他昨天掉落的葱花饼边角，此刻倒成了蚂蚁的盛宴，像极了当年我和水手们在甲板上煎饼卷虾酱，掉落的碎渣引来银鱼跃水的弧光。
宅外傍岸，老伴的苇篱总在槐花香里立起，丝瓜萝攀着旧渔网疯长。她塞给我的空心菜还沾着河泥，黑黑的叶脉象去年疏浚航道时挖的淤泥。孙儿举着蒲公英满院疯跑，绒毛飞进蒲草编的蝈蝈笼，倒像是给笼里的绿将军披了件白斗篷。韭菜割过三茬，嫩得能滴出水来。孙儿偷尝嫩叶时辣出泪花，倒像重演了我初学掌舵时撞上闸门的窘态。
小院的小花圃里，兰草最懂节气，惊蛰抽箭，芒种吐蕊。我总在晨雾未散时，用修剪刀轻轻挑起腐叶，看那些翡翠剑叶如何刺破淤泥。最喜那盆"素云"，银边如月牙镰，倒像老伴年轻时割苇的银刃。孙儿却说像奶奶的蓝布衫滚边，惹得老伴笑出眼角纹："小油嘴，昨儿还说像冰棍棒呢。"
暮色漫过芦苇荡时，客厅里那把圆头木椅便成了我的锚位。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是汽笛的余韵，孙儿在茶几上搭积木，老伴在灶间翻炒着船帮往事，滋啦声里，我仿佛听见1978年特大洪峰时，她在堤上敲铜盆报警的当当声。读到《陶庵梦忆》里"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的句子，便摘两朵晚开的木槿，学着用荷叶包了花露沉进陶罐。孙儿鼻子凑近一嗅，却说像奶奶的蛤蜊油味，气得我往他鼻尖抹了滴露水。
每月逢八，老张拎着“手榴弹”(一种长颈黑肚乌河特曲的爱称)，老田抱着象棋，老巩总要带串糖葫芦讨好孙儿。棋子落在青石板上叮当响，老张的烟袋锅在暮色里明灭，像极了当年船尾的桅灯。话题从藕价涨跌飘到年轻时在船闸值守，老田突然拍腿："那年你掌舵的'鲁运07'，可还在黄河口守着？"檐角风铃叮咚，惊起一群夜栖的渔鸥。
月涌大河时，孙儿枕着我的蓑衣睡着了。老伴端来新蒸的莲子糕，壳上还沾着藕塘的泥腥。剥开青玉似的硬壳，白生生的瓤带着水汽的甜，像把整个夏天都含在嘴里。远处传来守闸人的梆子声，混着此起彼伏的蛙鼓，倒成了世间最安稳的更漏。
昨夜雷雨骤至，蒲草在风中翻成绿浪，韭菜畦却稳如抛了双锚的拖轮。今晨发现新抽的韭菜顶着雨珠，像船头劈开的浪花——原来最温柔的暮色里，都藏着与激流搏击的记忆。孙儿将雨珠串成水手结戴在我腕上，说这是"爷爷的航标灯"，倒让我想起结婚那年，用报废的缆绳给老伴编的发绳，如今还在她梳妆匣里泛着桐油光。
前日，老张头送的砚台是黄河胶泥烧的，刻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在"尚满天"处故意洇开墨迹，说是模仿船过闸门时荡漾的水纹。孙儿偏说像油炸荷花鱼的油花，气得老张往他本子上画了艘双桅船。老伴把砚池挂在木槿树上，说这才叫"上接天河星，下连黄土根"。昨夜梦见自己又站在鲁运07号的驾驶舱，手边烟灰缸却盛着孙儿偷放的薄荷糖，而河岸柳絮纷飞处，分明站着穿蓝布衫的老伴，正把晚霞编成新的缆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