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粵东人。父商于旧金山,以市厘昂,于海岸僻处赁屋一橼,以居细小。生五岁时,随父航海,居美国十余年,性拘执而狷洁自好,虽幼即离故乡,而爱国之念甚挚。
同居有女名骑娘,美国芝加哥产,其父亦商也,目黑唇红,眉长腰细,临风娇娜,姿态若仙。与生年相若,两小无猜,爱好若兄妹。稍长,情意愈笃,形迹无间,几忘其一为新世界之人,一为旧帝国之人矣。
春初放晴,偕女同游。海岸有公园为国人游憩地,并坐石上,鸟声上下,杂花乱飞,软绿舒情,媚红刻目。女曰:“世间花鸟一样多情,故无分东西大陆也。妾闯支那山水甲于亚洲,倘得偕郎携手同游,亦足以递生平之愿。”
生曰:“支那山水如匡庐西湖,久已名闻欧美。然如黄山白岳,雁岩天台,以及华岱之云,蛾媚之雪,彰蠡之烟,洞庭之波,胜景甚多,指不胜屈,惜民情多固闭,异国人不便于游历。他日风气转移,得偕卿怡情于山水间,固所也。”
女曰:“妾所以爱游支那者,以爱郎故也。因爱郎故亦爱支那,想郎亦以爱妾之故而亦爱美国乎!”生笑颌之。每相与据谈辄不觉日色之将瞑。
无何拳匪起,各国联军破京师,美国各报纸嘲支那者日益众。生每眷怀故国,辄忧愦不胜。女慰之日:“以支那之地大人众,经此次创败必能定国是,改政策,不待十年后必能称雄于世界。暂时之挫辱不足计也。郎慎勿自苦。”百般宽譬,生终不怿。又以彼国人日见轻侮,由此恨之呂切。向时旧友亦均不与之交往。
女一日谓生曰:“妾今有事不能不奉告于君子者,老父近将以妾许字某豪商之子,妾以郎故,已力却之矣。然观郎近日之情怀,大异畴昔,使妾绞脑回肠,忧怀若持。夫妾之心脑灵魂已无一不属子郎,则妾之身断不能不属于郎者势也。妾已是支那人,则不应尚谓之美国人。今郎因不喜于美国之故,而亦若有不满子妾者,不亦冤乎1今事已迫,愿郎毋以一时之债而阻百年之长计也。”
生曰:“卿之心我固知之审矣。然今非背比,齐大非偶,古有明训。卿虽无见轻之心,其奈人言何?来日方长,卿亦其重思之。”
女闻之,悲抑若不胜,颢声而应日:“郎决已弃妾乎?天乎天乎!十年来旦夕相共,无言不吐者惟郎一人耳,心脑之中已更不能使→别物容纳其间,妾之一身断无更属他人之理!今郎忍然若此,为郎自计,独不留一丝情为妾计乎?”
生曰:“此正为卿其计。以卿高责之种族而下嫁于我,异日者同行则慢语频闻,跳舞则游人避席,讥刺时来,而卿其羞我心何以安?势已若此,但与卿长为良友以没世矣。”
女知生意决不可挽,迁延半晌,脉脉无育,颊飞红而晕生,翠含颦其欲滴,怆然而悲,趙趄而出。
生性固执,最不欲受人之讥讪者,故逆情而却之。然见女如此情状,心悲实甚。又思女归房后,更不知悲啼何状,终夜反侧,不能成眠。旦起,即思有官以慰藉之,叩门久不应,女家人破扉而入,则煤气迷漫,盖已开煤灯之火管自创矣。桌上留遗书二函:
其第一函云:父亲膝下:儿今死矣。儿之知心只一唐郎,儿身已自分必属之矣。今以美人相慢之故,使儿见弃于唐郎。儿之死,美人死之也。儿所服用之物,及应得之赀产,恳推爱悉以与唐郎,残脂剩粉,断写遗钏以表儿之心,以永郎之念,则儿虽死犹生。且几以为死之乐,固胜生之苦也。毋以儿为念。
其第二函云:知我爱我之唐郎:如吻,呜呼!天不见怜,不使妾生于支那而生于美国,又不使郎生于美国而生于支那,使妾长恨绵绵,终不能待巾栉借永好,命也,命也!妾之遗物,悉留郎处,因妾之心早已在郎心中,且欲郎见物思人,见物即如见妾。香巾留泪,明镜无尘,灵魂不死,红颜终在,百年后会当永聚于极乐世界耳。愿郎珍重,不尽相思。呜呼,鸣呼
生见之,一痛几绝。其父照遗嘱以女物悉归生。生不可。强之,乃以其金钱署漪娘名捐入旧金山华人所立之小学校,以竟女崇拜支那人之遗志也。生自是终身不复娶。
平等阁主人曰:唐事曾载旧金山某华文报中,与余所闻微有异词。虽然,大体固不甚相远,吾友太平洋客尝著论万余言反覆替欢之,谓推唐拒婚之心,则保国存种之大义,皆于是乎在!夫檀香山纽丝纶土入之亡于白种也,其妇女之稍俊稍有产业者减以得嫁一白人为非常荣幸,而白人遂以此道举其土地所有权而尽夺之,至今彼中土人至无复可娶之女,不须十年种全绝矣。中国自庚子以后,朝野上下一变为媚外时代,至有以侍郎之贵,出其女公子为异族将校行酒者,京师歌妓曾得一西人临幸,龙门之价不如也。鸣呼!推此以往,不及十年,植香山纽丝纶之现象必见于我邦矣。种界不严,祸及至此,可无惧耶!可无惧耶1或日我往诚伤,彼来何害?殊不知势利之见,男女同耳。吾男用是,而谓女毋尔乎?而况乎三十年前所派出之美国游学生,各拥彼族一下之少女,缠绵束缚,不能自由,而驯致轻感祖国,仇视祖国者,又比比然也。呜呼!若唐生者,其足以风矣,其足以风矣!余述唐生事,因并撮太平洋客着论之大意如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