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老家的土路上,拉长了李文静的影子。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框上布满灰尘,指尖一碰,就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妈妈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那双手布满老茧,像风干的树皮,诉说着二十多年打工的辛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灶台残留的柴火烟,李文静心头一紧。
她想起爷爷奶奶,他们在土地上干了一辈子,却看不到尽头。那寒冬腊月,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仍要凌晨四点起床,先把家里的蔬菜摘好,再在五点出发,用担子挑到集市去卖,换点生活费。虽然他们有好几个子女,但子女们都不愿出钱供养父母。爷爷奶奶心疼子女,知道他们在农村收入低,家里开销大,于是能干一点就多干一点。李文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爷爷下午出去锄地,倒在土里就再也没醒来。几年后,奶奶孤苦一人,熬了几年,也随他而去。
李文静的弟弟不争气,在外打工多年一分钱没存下,还到处借债。妈妈没少拿养老钱替他还。三十好几的人了,没结婚,没手艺,也不肯进厂上班,天天嚷嚷要做生意,可自己没钱,只会在妈妈面前哭闹着要支援。妈妈心软,把多年的积蓄拿给他做生意,结果亏得一干二净。气得妈妈一夜白了头。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李文静劝过、骂过,都没用。他如今连家门都不愿意出,只会在家里啃老。
“静儿回来了?怎么突然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妈妈见女儿进门,叫了一声。
李文静盯着妈妈花白的头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她在外面打工时反复算过账,工资刨去吃住,剩下的也不多。可她不想让妈妈再过爷爷奶奶那样的日子。心里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开口:“妈,我想着给您买份社保。”
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我打听过了,现在李辉煌帮村里不少老人办过,听说有的已经领上养老金了。”
“一次性缴十二万,就能每月领钱养老。张大叔家就是,他现在每月能领一千五,日子过得稳当。”
妈妈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藏着犹豫和疲惫。她的头发已花白,间或夹着几缕顽强的黑丝,像秋天的麦田。“静儿,现在政策紧了,不让这么办了吧?”她带着乡音的话音尾调上扬,像风吹过槐叶的沙沙声。
李文静握住妈妈的手,那手凉凉的,骨节分明。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手总带着泥土的芬芳,而如今却干涩如砂纸。“妈,我找过李辉煌,他有门路。记得他吗?从小嘴甜,会哄人开心。”脑海里浮现出李辉煌的模样:总是笑眯眯的,嘴角带着狡黠的弧度,眼睛像狐狸般眯起,能把死人说活。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蓝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照出眼角细碎的皱纹,工厂的辛苦早已刻在她的面庞。她翻出十几年前的号码,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电话铃声是一段欢快的乡间小调。久未联系,却一接通就像老友重逢,无需预热,话匣子立刻打开。
为了让李文静放心,李辉煌在电话那头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文静!老同学,这事包在我身上!带上钱和身份证,来县里。我有劳动局的同学,瘦瘦的那个,皮肤白得像没见过太阳,笑起来鱼尾纹一堆,但人靠谱。钱转我,内部走流程,保证每月一千五准时到账。要是办不成,我替你妈养老,每月给你妈两千!”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带着金属般的回响,李文静心里的疑虑瞬间消散。
母女俩赶到县里,街边油条的香味在空气里飘散。李辉煌在路口等候,西装笔挺,袖口却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晒黑的手臂。“走吧,阿姨。”他一边领路,一边闲聊:“我爷爷奶奶当年养老就靠儿子,现在时代变了,得靠社保。你们信我,我帮了几十个乡亲,都领上钱了。”他的话天衣无缝,目光扫过妈妈时,还带着一丝同情。
办完手续,饭桌上,李辉煌用筷子轻轻敲碗,发出清脆的声响。“文静,你孝顺,我看在眼里。阿姨,您这一辈子不容易,我帮你们,也是帮自己赎罪。”他的眼睛一度湿润,声音哽咽,却很快恢复笑意,“来,干杯!退休金稳稳当当,五年后就转社保局账号。”
半年后,妈妈的卡里果然进了钱,但来源却是私人账号。她手指颤抖着点开明细,额头渗出汗珠:“静儿,这靠谱吗?”
李文静心里一紧。到账的那一瞬,她竟没有松口气,反而一阵发凉。“为什么是私人账号?”她在心里问,却又没敢说出口。她盯着明细看了很久,想起李辉煌在饭桌上的眼泪,心里有个声音提醒:骗子也会哭。可下一秒,她又对自己说:不能怀疑,不能让妈妈担心。她强挤出笑容:“妈,别担心,辉煌靠谱。”可夜里,她盯着天花板的裂缝,心如乱麻。
在断供之前,李文静就察觉过异样。几次联系李辉煌,他都用“我在忙”“别急,流程在走”搪塞过去。她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夜里常常惊醒。有一回,她甚至梦见爷爷倒在地里,伸出满是泥土的手对她说:“别信他。”醒来时,枕头已经湿透。
一年后,钱彻底断了。乡亲们的也都断了。他们纷纷赶来李辉煌家,院子里尘土飞扬。一个大叔掏出一件红寿衣,布料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血旗。“辉伢子,我一辈子积蓄都给你了!”大叔的声音沙哑。
李辉煌站在桌子上,昂首挺胸,俯视众人,不慌不乱。他抹去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声音柔滑:“大叔,您别急。您年纪大,办起来确实难。我天天跑县里,烟酒红包全自掏腰包。私人账号只是临时的,现在查得严,几年后一定会转公账。当年为了帮您,我送了多少酒烟,跑坏了多少双鞋,吃多少苦我都认。”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人群,继续说道:“叔叔阿姨们,我懂你们的苦。我爷爷奶奶下田到死,从没享过养老。养儿防老都是空话。大家身边的例子多得很。我们一定要给自己一份保障。我呢?大城市也有机会,前不久一个老板朋友请我去,开口就是年薪几十万。可我一想到爷爷奶奶死在地里,我不忍心。为了家乡父老,我拒绝了。我在这儿跪下,给你们磕头,再给我半个月!”
他额头撞在桌面,泪水滑落,却连发丝都不乱。乡亲们动摇了,怒气消散,有人甚至愧疚,劝慰他:“辉伢子,太难为你了。”
李文静却忽然觉得冷。她注意到李辉煌跪下时,额头只是轻轻碰了碰桌面,声音却敲得很响。她心里一阵刺痛,想张口提醒,可看见妈妈眼中闪着久违的希望,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见势头转好,李辉煌趁机说道:“今天我做东。大家大老远来一趟,怎么能不吃顿饭?走,去街上随便吃几样家常菜,喝点薄酒,不然传出去我脸上没光。”
不久,一辆大巴把众人分批拉去吃饭。酒桌上,李辉煌甚至打趣拿寿衣的大叔:“叔叔,这寿衣先收起来吧,您身体这么硬朗,活到一百岁没问题,养老金能领到一百岁!”笑声顿起,怒气全无。
饭后大家散去,似乎把养老金断了的事抛诸脑后,李辉煌在他们心中又成了无所不能的能人,甚至吸引了新一批人找他办理。
半个月里,李辉煌的电话渐渐变得难打通。偶尔接起,也是笑声爽朗,话却更空洞:“再等等,快了。”李文静隐约觉得不对,可妈妈说:“辉煌伢子不会骗我们。”
直到那天电话彻底成了空号,她才感到彻骨的寒意。
李文静带着大家报警。警方调查发现,没有任何人真正通过社保局买过社保。所谓的劳动局同学,只是被他拿来当幌子。最终,警方认定这是庞氏骗局:李辉煌用新人钱发给旧人,维持不下去便卷款消失,涉案金额上千万。
李文静的十几万血汗钱,也打了水漂。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再次雪上加霜。妈妈不愿拖累女儿,又去做保姆。李文静心疼,劝道:“妈,我的孝心不变。您就休息,钱我来攒。”
夜里,风吹过槐树,沙沙作响。她望着天空:真相何时浮出?那些血汗钱,还能追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