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当小姐了。
医生说,她的硬件已经被玩坏了。就好比车胎,天天连轴转,总归要坏掉,要报废的。
医生还说,像她这样被玩了两年才坏掉,已经算性能不错的了。
她咧开嘴,想笑又笑不出来,傻愣愣的坐在那里,支支吾吾地问:医生,那我这个问题能治好不?我,我还没……还没结婚,还没生小孩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压根没说出口。医生从厚厚的镜片背后瞟了她一眼,圆滑的目光从她的白白净净的脸蛋,飘到她高耸的胸脯上,又从她高耸的胸脯飘到她白白嫩嫩的大腿上,他眼珠睁得圆溜溜,他费了好大力才把自己的眼神从她的两腿间扯过来,他咽了咽口水,说:王小姐,你这个问题呢……
她听到小姐两个字,就像被电击中一样,半截身体都腾空起来, 停顿了几秒后,她又颤悠悠地把身子放低,将悬在半空中的肥硕的屁股安置在椅子上。她红了脸,小声说:医生,别叫我小姐。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医生惊得整个下巴半天没合上,他似乎不确定刚刚听到的话,他觉得,如果不是他耳朵有毛病,那就是眼前这个患者有毛病。他给小姐做心理咨询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像她这样做了妓女,还听不得被人叫她小姐的。
医生也不吭声,半笑不笑的看着她,看的她开始尴尬了,开始难看了,开始额头冒汗了。她慌乱地低下头,躲避医生那赤裸裸嘲笑的表情。
这两年来,她看到的嘲笑的表情太多了,她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她应该早习以为常了。可是,一旦离开那个风月场所,走入正常的社会,接触正常的人类,她突然发现,自己怕死了那个嘲笑的表情。
虽然这种表情,她是再熟悉不过了。
每一次她把自己脱光,疯狂地作贱自己后,她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这个表情。这个带着鄙夷,不齿,下贱,装的表情,在这个表情里,她能找到一百个侮辱性的含义,每一个含义背后,都有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割着她的皮肉,割着她的骨头,割着她每一个脆弱的神经。
她最近一次看到这种的表情,是在警察局里。在警察局也不是从警察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是从一个女记者脸上看到的。
警察局没有女的,看管她的都是男的。警察都没有看不起她的,警察同志都挺看的起她的,从她进局子里的第一天起,每天都有几个40出头的老警察来关心她。
他们每次过来,都会说,王美丽,你长得可真漂亮。
夸完了之后,他们会认真仔细地盯着王美丽看,他们先看王美丽红彤彤的脸蛋,看完后就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然后他们又看王美丽高高耸起的胸脯,那两个像大南瓜似的胸随着王美丽的心跳起起伏伏,他们的头也跟着胸起起伏伏。他们又看王美丽雪白雪白的大腿,她的大腿像两根白萝卜,光滑的像是新洗过的,他们看到大腿的时候,不再对视了,也不再点头了,他们开始不停地咽口水,仿佛这场审讯耗尽他们的所有体力,他们几乎是饥渴难耐了。
从头到大腿打量完王美丽后,他们就都走了,只留下了警察局大队长。
大队长砸吧完嘴然后就坐了下来。
他是今年刚升的大队长,明显的没有太多审讯的经验,不对,应该说明显的没有太多审讯像王美丽这种长得特别漂亮的犯人的经验。他以往的粗俗严厉、威武霸气在王美丽这里都换成了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他今天还特意换上了新买的宝蓝色休闲服,里面套了一件顺白顺白的衬衣。他走进审讯室的时候,皮鞋踢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地声音,王美丽就回头看了他一眼。在众人中被美丽关注,他显得异常自豪,清嗓子的咳嗽都更加用力而清亮了。
他把王美丽的档案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在王美丽对面坐下来。
审讯室屋顶的的灯照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照的他浑身发亮,照的他脸色发白,照的他肩膀上的头皮屑更加夺目耀眼。幸亏审讯室一丝风也没有,否则,王美丽觉得这些头皮屑会变成一片片的雪花,飘飘悠悠地塞满整个屋子。
大队长不再咳嗽了,他看了王美丽一眼,王美丽也看了他一眼。他把文件袋打开,对着文件看了好久好久,他觉得有些不妥,左坐不是,右坐不是,于是他拿着文件袋,笔挺挺地站起来。
于是,他的脸,他的手,还有他手上的文件袋,都开始对王美丽居高临下。他看王美丽的眼神,变得居高临下。他对王美丽说的话,也开始居高临下。
他每说一句话,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就会像放飞的白鸽,噗嗤噗嗤地飞溅到她的脸上,胸上,还有大腿上。她只好不停地抬起自己的手,试图挡住他喷过来的唾液。
大队长注意到飞溅的唾液喷到了她的手臂上,正好在那一瞬间,她因没挡住这一坨唾液而惊慌的浑身一抖。四目相对,王美丽尴尬地红了脸,就仿佛王美丽对大队长一见钟情后的颤抖与羞涩。
大队长突然不说话了,他走到她身边,伸过来一只手,像是在给她洗脸似的,在她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然后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最后在她的大腿上摸了一把。他摸完满意的对王美丽点点头,又干咳几声,亮了亮他的嗓子,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开始继续他的问话。
后面有警察过来单独问话,王美丽再也不抬起头了。她总是低着头。她也不再挡飞奔到自己脸上,胸上,大腿上的口水了。
警察局的每一个人都认识王美丽,就连给警察们送快递的快递小哥也认识王美丽,他们有事没事就凑在一起谈论王美丽,他们都夸王美丽长得真漂亮,他们每一个都用看的起她的眼神在看她,看她的脸蛋,胸脯,还有大腿。
但是,也有人看不起王美丽,那个女记者就看不起她。
那个女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刚到的季节。那天上午,王美丽正在看守大院的一个竹椅子上眯眼睡觉,头顶上的太阳辣的让人睁不开眼,她用一顶帽子挡住自己的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树荫下闭着眼。
女记者站在她面前,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黑影。王美丽似乎睡着了,她一动不动的,只有胸口在均匀地波动起伏着。女记者等了好一会,等的不耐烦了,就揭下她脸上的帽子,喊着她的名字,王美丽,你别睡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几滴汗甩到了王美丽的脸上,王美丽似乎是从梦中突然挣脱而出,一脸茫然地看着女记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掉那几滴热汗。
王美丽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巨大的胸脯在女记者面前摇摇晃晃。她伸完懒腰,打了个哈欠,她忙完了一系列的动作,这才仔细看眼前的这个女记者。她看到女记者手上提着一个三脚架,背着一个大箱子,箱子和衣服的连接处,隐隐能看湿漉漉的一片。
女记者似乎被王美丽摇摇晃晃的两个大胸脯晃晕了,脸上写满疲惫和不满,王美丽,你别磨蹭了。我约了你3个小时,时间一到,我马上就走,咱两谁也别耽误谁。
她俩一直并排走着,女记者一直朝前看,王美丽一直超女记者看。她看着女记者揣测着她究竟多大了,看这小小的未发育良好的身板,约莫也就20来岁,可看这脸颊,有些发黑又有些发黄,却又看起来老了许多。
在一个小房间里,女记者调好设备,打开录音笔,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她额头的汗还在拼命往下流,可她也不擦,任由汗珠滑落在下巴,在三脚架上,在干燥的地板上。
采访开始了。
王美丽一脸轻松,经历了这几个月警察的轮番审讯,她已经把自己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了。随便问什么,她自有自己的答案。什么时候干这一行的,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之类。还能问什么,她们没有好问的,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而,女记者没有像警察们一样,先是翻开案卷,然后打量她。她完全不急着问话,她只是盯着王美丽看了又看,看得王美丽仿佛是被扒光了一般。
她看了很久后才开口说:王千禧,今天死了。
王美丽整张脸都僵硬在从窗台射进来的阳光里,她那张原本真漂亮的脸,突然就深陷在一股巨大的悲伤中,悲伤的阴影忽明忽暗,如同看守所外被车轮轧过的小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女记者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接着说:你出来卖就算了,为什么要害人?你害死人了,你知道吗,王美丽!
看着女记者那张写满憔悴却又因愤怒而异常红润的脸,王美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将全身紧缩成一团,双手抱紧自己,那一瞬间王美丽突然苍老了许多,那一张原本真漂亮的脸,突然不漂亮了,她想挤出一丝笑,打破这尴尬,却只是挤出一串串干干脆脆的眼泪,每一串眼泪都像长时间禁闭后获得了赦免一样,以异常坚定而快速的步伐,滴滴哒哒地往她脚下跑去。
王美丽哽咽了,她对女记者说,
其实,有些残忍并非天生的,它是在一次次“你不被接纳、不被善待”中长出来的。冷漠、嫌弃、拒绝、排挤、非议、伤害,你一次次的撞上这些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你便拥有了残忍和内心的坚硬。
她抬起头,午后刺眼的阳光射在她的身体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身影,她擦了一把眼泪,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开始述说这些年来,她经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