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全名叫蒙古国海军司令。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蒙古国是内陆国家,海军就算有,也不过是虾兵蟹将。作为最高长官,免不了壮志难酬的遗憾。
听这名字,就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味道。
司令何许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这些跟尘世烟火有关的信息,我一概不知。
他完全来自我的想象。
一个人到中年,逃开了啤酒肚和一地鸡毛,迎着操蛋的生活,在薄情世界里深情活着的人。
司令生于七十年代中后期,当大多数文艺青年还沉浸在黄金时代的梦幻泡影时,他是最早觉醒的那些少数人中的一个。
让他醒悟的,可能是在广州霓虹闪烁的街头,被执法人员查暂住证时的尴尬;也可能是在天河区某个出租民房中,光着膀子边写情诗边啃方便面的窘迫;还可能是,购书中心那堆让他仰望也无法够到的名字,刺痛了他。
李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老子天下第一。司令本想委曲求全地做个老二,写了几篇战斗檄文之后,悲凉地发现,文艺是没有任何卵用的东西。不当吃,不当穿,你想睥睨世界,世界会先来掴你耳刮子。
那老子就先去做个有钱人。司令迎风啐了一口唾沫,对自己说。
提刀上马,说干就干。本就是心思至纯的爷们儿,干起事儿来也特玩命。
我无法想象,在十多年弃笔从商的岁月里,司令怎样从两手空空闯到今日香车宝马。这样的励志故事,看看李彦宏啊马云啊罗胖子啊,就知道了。我这支干瘪的笔,实在没信心秒杀掉财经周刊头版的记者。
反正,司令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有钱人。作为成功人士的司令,却在每周一的圆桌会议上,都梦想着当鹏城钢铁丛林中的行吟诗人。
这一点,很让身边的人疑惑。
照理说,这么多年,司令一个人,该经的事儿都经了,该吃的苦全吃了,人性的背后和白云苍狗他也走过了,却始终改不掉身上那点儿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九三阅兵的时候,为了表达对脚下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司令牺牲掉天赐的小长假,独自驾车一百五十码在高速上狂奔了多半天。过路费和那些舍生取义的97#汽油,就是他对这个国家实实在在的贡献。
那一天,司令的车载CD里单曲循环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寂静的公路上,崔健高亢力竭的嘶吼破风而来。司令仿佛又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辽阔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背后是初秋澄澈高远的蓝天。
那股骄傲劲儿,大概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出万分之一——一个人像一支队伍。
手倦抛书的午后,司令偶尔也会有点不甘心。想重新拿起笔,把年轻时候没做完的梦接着做下去。可二十来岁时候做过的梦,如今再重新来过,总像是朵云轩信笺上的那颗泪珠,陈旧而模糊。
当时的月亮,怎么也化不成今天的阳光。
要是有人劝他,他肯定要不无自嘲地说:我已经是个世俗化的生意人了,只能扬长避短地与这个世界匹配。比方说,跟马云比长相,跟奥巴马比中文,跟姚明比写作。这样,我每天都活在成功的喜悦之中。
也许吧。
他喜欢的作家们早已都上升到了平流层,而自己,再去对着一堆火柴诉说心事。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儿,司令不干。
我总在想,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跟司令的小宇宙达到共鸣。他这种秉性,若是个乡间恶少,定会绸衫纸扇,一脸横肉,欺男霸女,从村头十四岁的尼姑一直惦记到村尾四十如虎的寡妇。
可惜,流氓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爱好,而非生活方式。到底,还是得有这样一个赤白干净的女子——琴棋书画粗通,有才情,有见识。就像园子里的一棵树,风神灼灼,木秀叶茂。如此,司令的小桥流水才有地方安放。
司令应该有个美丽的小女儿。头发顺长,眼神清澈。从小用牛奶、豆浆、米汤和可口可乐浇灌,一二十年后长成祸水。
那时,他会铺开信纸,写下《致女儿书》:“煲汤比写诗重要/自己的手艺比男人重要/胸和腰和屁股比脸蛋重要/内心强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
人生苦短,欢愉有时。司令早早参悟透了这个道理。行事自然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闲暇时候,他喜欢就着老树的插画下酒,兴致来时也胡诌两三首歪诗。诗中有一蔬一饭,有温山软水。
他嗜酒。三千瓶啤酒,两百瓶五粮液。豪饮。喝高了,口中念着辛稼轩的词,上天摘星,下海揽月。
司令在这前半生里,没几个服气的人。冯唐那个老妖精算一个。这哥们儿,吟得了诗,拿得了手术刀,写得了好书,最可气的是,还特么能挣钱。
算算,还有罗胖子。老罗爱折腾,一会儿吆喝一堆文化人写博客,一会儿跑到新东方办培训班,一会儿又去鼓捣手机。
我想,每一个连毛孔里都闪着牛逼的人,司令都会喜欢。那些活得能令自己尊重的人,是不会在流水的光阴面前颤抖的。
或许,有机会的话,司令还能跟我唯一的偶像老李称兄道弟。因为他们都能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对情爱的挑逗和命运的左右,他们都能潇洒地还手。
对于常识,司令一向怀着由衷的敬意。不二逼,不装逼,是他的生活态度。觉得一个人傻,他会直接了当地说:“你傻逼”。而不会说:“你的思路很细致,但是稍稍欠缺战略高度”,甚至也不说:“你脑子进水了,你脑子吃肿了”。
在横扫六合的时间面前,司令始终雄赳赳,气昂昂。因为岁月给他盔甲,却没有留下老茧。就算血管里的激素水平逐渐下降,脸皮上的毛孔逐渐张大,老情人的面孔和姓名在心里也逐渐模糊不清,司令也从没有因为这些细碎的改变,而熄掉心中的那一小撮火。
他时而正襟危坐,像个笃实厚重的师长;时而眉目飞转,像个蔫坏蔫坏的大哥。而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个干净的小孩儿。这个孩子,让他依然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怀有乡愁,也让他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一直想象着,能和司令喝一顿大酒,在有雨有肉的山间茅屋。喝高了,司令大臂一挥:我醉欲眠君且去。
我遂饮尽杯中残酒,提衣而起。不消一言,掩门而出。
雨不知何时,已经住了。山间草虫啾唧,树木苍然。山顶有一轮清凉的月亮,挂在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