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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傻鸟先生问我:“我想考托,咋样?”我看着他,不由得想骂他,于是迅速骂了:“傻鸟啊你,考什么托。赶紧调职买房买车是正事。”“我始终有这个梦,再不实现就晚了。”“傻鸟咔嚓的,30岁开始追求梦想啊,是不是40还要留个美。你人身还不自由呢。”“是啊,我本就想将来一定去留学的,然后当个海龟回来,挣钱养家,活得阔气。唉,也不一定成吧,但是,那就是我以前最想做的事,如果没来这里我一定会做的事。”
傻鸟先生从不想来这儿。他曾经,也是一根理想泛滥的竹竿,从不想武枪弄棒。他像我的翻版,我像他的盗版。
当年,知道自己得了比重点线还高一些的分数时,傻鸟先生高中以来觉得自个终于活得像个人了。他可怜兮兮地翻着招生目录,略过北清浙复,也略过无数从小做起的黄粱梦。他有自己的算盘:北上广成重南选学校,选去年大年的,选个好学校先不介意专业,进校再想办法学自己感兴趣的。终于,他敲定了一个985,得知全市有九个个人报,他分数最高。
填表那天,他爹执着跟过去,在他身边不停叨叨:“报军校报军校。”傻鸟先生不想报,根本不想去。他爹怒了,大声呵斥他,瞄着别人的注目,傻鸟先生恨恨地选了一所根本不可能录取他的学校。
最后,他被录取了,不是军校不是985。哐哐的火车穿越崇山峻岭把垂头丧气的他拉到一所学校,四年后又把一个愁眉苦脸的小红牌牌拉到了山脚下的军营。山上的草枯了绿,绿了枯,无聊的风每天从山顶跑到山脚又跑上去,吹出他的白头发丝,和渐渐浮现的法令纹。
傻鸟先生一直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点血性。“我算个听话的孩子,从小懂事的孩子,再叛逆,还会不由自主地妥协,尤其面对父母的时候。”带队小憩,他把快烧到手指头的烟屁股扔了,站起来,解下裤子,朝着路边无辜的野草撒野,蚂蚱四散。
他说他想挣钱,自由天地任我行,不怕吃苦,就怕受制于人还受穷。我问他如果打仗怕不怕。“怕有什么用!该打打。可现在,每天干的……算了吧。”
“忘不了自己当年想做的事。”还没有禁酒的时候,他请客,默默地讲,“我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理想吗?”
“你家为什么让你来这儿?”“弄碗饭吃吧,铁饭碗。”我沉默,端着铁饭碗吃饭竟然成了我们被动承认并努力的人生目标。可知部队还有转业分流,这个铁饭碗,想端一辈子,比出国留学难得多。
“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傻鸟先生说他爹常这样教育他。“你呢?”“偶尔辩解,经常关门。”
“他们不了解的地方,怎么成了世外桃源?我们难道,比他们更不了解自己?”傻鸟先生提问,我答不上来。
二
那一年,高考结束的下午,挤过川流不息的行李箱和蛇皮袋,傻鸟先生用身上最后两块五毛钱给自己买了一支脆皮夹心雪糕,咬了一大口。如果这时面前有面镜子,他能看到一个佝偻的影子,顶着寥落干枯的头发,和从嘴角溢出去的奶油泡沫。
这一年,终于结束了。
傻鸟先生一直是个“好学生”,老师说他很刻苦。傻鸟先生一直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褒奖,后来他才知道,要不是因为笨,何必那么刻苦。如果真的聪明,又何必那么刻苦还有那么多学不会。
“啧啧啧,这孩子真刻苦”从老师传到傻鸟先生爹妈耳朵里,好歹他们就不会因为成绩不够亮给他脸子看了。
但是,又能如何?油烟笼罩的街角,他家的副食店不咸不淡地开着。饿不死。有时他爹以最恶毒的话诅咒傻鸟先生和他妈,傻鸟先生又气又想不通,为什么他妈还不真和他爹离婚,哪怕是去卖青菜,娘俩相依为命也比活得不痛快强。脾气上来的时候,傻鸟先生会拧拧地反击,换来他爹更肆无忌惮的羞辱。这个时候,他都恨不得拿把刀插到他爹嘴上,再狠狠地往下划拉。
可他没干过。他妈总是跟他说完他爹的坏话,又努力给这个家掌舵。偶尔听到他的“弑父”想法,他妈还骂他,教育他要孝顺。傻鸟先生垂头丧气,站在任何一个角度好像都不对。贫贱夫妻百事哀。恶毒的诅咒是发泄,扬言离婚也是发泄。发泄完了,还要同舟共济。谁有更好的选择?
傻鸟先生心头总闷着,他确定自己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离开。他暗下决心,等他考上大学能独立了,一定把他妈接走。他还怕,万一落榜,就得当三轮车小二,每天送货进货,被他爹的淫威笼罩印堂发黑,要不就去他二大爷那修车,指甲盖里的油污无论多少热水都洗不干净,还可能开出租,给人卖手机……像他这样的孩子,还能有什么特别的选择。至少,他的退路是副食店,不像旁座的鼬鼠先生,退路就是一头牛、四只羊、一群绕着一只骚气的公鸡争宠的蠢母鸡,还有七八亩地。
考个好学校,念个能挣钱的专业。这是他唯一的出路,败了人生就完了。老师这么说,爹妈这么说,他更是一遍一遍告诫自己。那个上了发条的钟,被他拧得越来越紧,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重复:你做的还不够,还能更努力,课间的时间不要浪费,吃饭就不能学习?
失控是慢慢来的。惶恐像蚂蚁从每一个细胞里争先恐后往外爬,不容失败的“必胜”信念又像一把把火,徒劳赶跑冲锋的蚁群。他不甘心失利,看着自己的青春和以后牢牢楔进灰头土脸的人堆里。
“傻鸟,加油!”“傻鸟,你不能放弃!“我怎么办?”我完了!”“我不能倒下,我要冲进年级前30、前20、前10!”……
三
一丁点波澜都能扰乱他了。旁人抬抬胳膊肘,抖抖脚腕子,只要入眼,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插进眼睛,心脏,每一寸无奈亢奋又惨淡的神经。他申请调坐,靠墙,这样,闭上左眼,他就看不到鼬鼠先生了。
“你啊,再努努力嘛,上个二本还是没问题的。”班主任腆着微起的肚皮,乐呵呵的很诚恳。那年市二模完,姹紫嫣红的蔷薇不能再繁盛的小园子,傻鸟先生耷拉着脑袋,听着鼓励,那些鸡血,越打越不兴奋,倒像扎进去漫天的灰云彩。他潦草地“嗯”着,再没第二句话。
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浪奔出教学楼,直冲食堂去。“你还有脸吃?”傻鸟先生耷拉着头往回走。终于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时,他看向南,黯然的乌云上,还剩小半个火球,那些血红的霞光,被乌云包围,越来越暗,却很平静,没有挣扎。
傻鸟先生突然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觉得不够疼,又打了两个。坐下,屁股上的坐疮磨得生疼,傻鸟先生把脸朝着窗外,咧着嘴,哭了。
就那天,他拧着脖子,看着窗户外边,直到漆黑一片。被他吓到的鼬鼠先生、前座的鸵鸟小姐,想问问他,但都没敢开口。
后来,傻鸟先生每每学不下去念头滥舞的时候,就打自己两把掌。
“知道么,我那好不容易考出来的一点分,都是打自己耳光换来的,都是为了我的梦想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