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婆于今天下午在家中平静过世,享年九十三。走时毫无病痛,午饭过后的小憩,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这样,在外公离去八年之后,她也终于告别这个疲惫的世界,追随他而去。
想起外婆,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她白发苍苍的近况,而是一张黑白旧照片里的那个她,秀美娴静,这个形象,并不是我熟知的外婆,可因为美,而让我固执地记在心底至今。我记忆里真实的外婆,至始至终是一位风风火火的能干女性。她是一位妇产科医生,从小就记得她一袭白大褂,和无数的女人们交谈。我还记得小时候医院是我们的游乐园,甚至在检查床上爬来爬去,或者在各个科室间奔来跑去,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病菌感染一说。
上学前我对外公外婆的记忆,其实比对父母的记忆还要多。当时父亲因为户口的问题,一直在外地工作,而母亲在大学里上学。而我则总是小尾巴一样跟着外公外婆。某些片段,零落却深刻。
我记得外公带着我去看马上要入住的新房子,外公背着双手在前面走,我则学着他的样子,背着自己的小手也跟在后面走。
我记得哗哗哗大雨的季节里城市里水涨得很高,外公学校里的司机开着车载着我回家,外公替我披着小雨衣紧紧搂我在怀里。
我记得母亲出差父亲中午无法回家,外公提着暖瓶给我送来外婆专门给我炒的粉丝,是我最爱外婆做的一道菜,然后外公宠溺地看我猛吃,吃了一碗又一碗,然后把小肚皮吃得圆滚滚。
我记得放暑假的时候,几个表弟表妹和我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早早爬起来和他们出门锻炼身体,外公耍一手优美的太极剑,起势的几招我到现在还依然记得。晚上睡前和他们一起坐在小竹椅上打坐,小小的孩童心里没有办法平静,思绪各种浪潮般起伏,还不时噼里啪啦打着嗡嗡叫的蚊子。
我记得外公是一位怎样儒雅的君子,说话始终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从来没有他发火的记忆,教我不要用手挖鼻孔,教我如何和善做人。
我记得外婆的那个表兄从台湾来,带来多少我超级向往的往昔故事。走在去见面的路上,外婆突然问我:我的发夹夹得歪不歪?我曾经缠着外婆要她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外婆曾是家乡的大户人家小姐,却因为母亲早逝而被视为不祥,后妈对她非常刻薄,大冬天逼着她打着赤脚去上学。表兄和她青梅竹马,却因为表兄的母亲认为外婆命不好而棒打鸳鸯。表兄去黄埔军校,而外婆则不知怎样的机缘遇上了外公,一个儒雅风度的文秀书生。
再具体的细节呢?再详尽的过往呢?外婆没有继续,我们这些长大的孩子,一个个离他们远去,不再缠着他们回忆过去的故事,这些,从此成绝响,再也回不去了。
想想自己真是个不孝顺的孩子。那么多成长的过往,说离去就离去了。出来读书工作再读书工作,越走越远,如同剪去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开始还会打打电话和他们聊聊,还曾经和外公有过一两封通信,然后,我去闯荡自己的世界,忘记了他们不知不觉的苍老,回头再看,好像这种苍老是突然发生的。转眼外公的背已经佝偻,曾经握那么稳剑的手居然一直在抖在抖。而那个秀美娴静的外婆,什么时候都这么多白头发,人瘦得藤条似的。
我不能忘,外公因为急病被送去医院,一直抖动的手居然连自己的衣襟也无法稍微整理,他脸上那种无奈的挣扎。
我不能忘,外婆开始慢慢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对着从国外工作回来度假的我笑眯眯说:放学了?还要去学校不?她以为我还在读大学。
我不能忘,外公念起比他还要早早离去的他的女婿我的父亲,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难语。
我不能忘,外婆和我们视频,看到我的两个蹦跳的孩子,一直呵呵的笑,她已经不记得我是谁洪洪是哪一个。
八年前,外公在睡梦中静静离去。
今天,外婆在午饭后的小憩中静静离去。
他们,和我永远逝去的童年一样,不再复返。
想起那日我家姐姐问我:人老了会不会死?
我有点惊讶她为什么会问我这。我点点头说:人老了,最后都会死。
姐姐有些瑟缩地问:人会怎么死啊?
我说:就像睡觉一样,睡着了,不再起来了。
姐姐哦,好像感觉睡着了应该不是什么很可怕的感觉。可是又唧唧歪歪哼唧起来:我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在心里说:傻孩子,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可是我说:没有问题,我们死后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是的,死后的那个世界里,我们所有爱过的人,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