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天津的人都知道,天津有个大胡同,是个大型批发市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找不到,数千家商铺簇拥在一纵一横两条街上,热闹又逼仄。就在这喧哗杂乱充满着烟火气的街道拐角,新华书店静静地横陈在那里,从外观看,它已经很破旧了,墙皮斑驳,门窗暗淡,白炽灯管透过窗玻璃发出的灰白色灯光还不如街边的路灯明亮,书店门口常驻着几家商贩,超强环绕立体声的车载CD,轰隆隆填满过路人的耳朵。
已经忘了最后一次踏进书店是多久以前,渐渐长大的我,生活在越来越方便的时代里,没有再推开那扇门的契机和渴望。从它身边走过时,总是匆匆的,每次站在街心等红绿灯的时候,都会发现,新华书店,又老了一点。建筑也是有生命的,而这个五层楼的书店,像是穿过了时光隧道的旅人,盯着周遭的光怪陆离一时怔住了,想要挣脱着回到原初的起点,却找不到来路。就像一夜长大的我们。
小时候的时光总是那么漫长,周末除了做作业学钢琴还能空余出很长时间,逛书店是填满时间的好方法。新华书店一楼是儿童书,二楼是文学类,三楼是教辅类,四楼和五楼大概是专业领域很强的书,所以很少涉足。
从小我就是个很浮躁的孩子,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在书店里捧起一本书就沉浸其中,好像在思维里认定书店是个买书而非读书的场所。在我看来,书店的乐趣在于挑选,一本本抽出来看看封皮,读读前言,随意乱翻几页,整本书的感觉大体就可以掌握了。有时候为了找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翻遍了一整排书架,耗费了整个下午,等到终于发现合乎口味的书时,大呼一口气,诚惶诚恐赶在书店关门前付钱,生怕接下来的一周读不到它。排队的时候,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变成一颗金橙色的蛋黄。
现在想来有点奇怪,上学时最爱买的是作文书,觉得读一篇篇文章就像读故事一样,而且因为作者都是同龄人,叙述的世界和我有着密切的关联,也就更感兴趣了。通过读作文来和这个世界发生关联和对话,也是十分特别的经验吧。
小时候的我是那种被老师家长称为爱读书的好孩子,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总是捧着书,一副乖乖女的样子,可如果他们知道我读的书不过是作文选集而远非什么经典名著,还会有那么多赞叹吗?
在过往的旧时光里,有坐在校园花坛水泥台上看书的记忆,有冬天从被窝里爬出来迅速抽出一本书然后欣喜着跳回去的记忆,还有头倚着淡绿色木门边喝着妈妈刚熬好的绿豆汤边看书的记忆。这些记忆的共通之处除了书,还有孤独。
就在这间新华书店,我遇到过一个孤独的人。那天下着雨,我随便翻着木架子上的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过来,问我,“你知道美轮美奂的同义词么?”,那男孩有着深邃的眼睛,睫毛很长,表情真挚。我一下慌了,好像还真的回答了一句,之后他就开启了话匣般大讲什么同义词啦,排比句啦这些语法常识。虽然涉世未深,但我仍能分辨出他整个人气场的异样,一种生活在二次元世界里不谙世事的样子。后来妈妈从书店另一侧走过来,打断了他,拉起我的手离开现场。我们路过其它柜台时,店员说那男孩高考失利经受不了打击,成了个“文疯子”,每天下午都会跑到书店看书,见人就念叨学习的事情。“真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就疯了。”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始终记得他的眼睛,清澈又热诚,我想他并不是疯了,只是沉浸在无人认可的孤独里无法找到出口。
其实,每个人都孤独啊。
萌芽出版社出的一套《新概念作文》是我孤独的青春期里最重要的陪伴,也成为我经常去新华书店的理由。一套书三大本,收录每年作文大赛的获奖作品,好像要六七十块钱,软磨硬泡之下妈妈才答应买给我,一买就买了四年。妈妈问我这书到底能不能提高我的作文水平,我含糊着回答。其实作文水平确实没有提高,相反,看过这样的文字之后,应付考试的议论文就更不会写了,但我想,它至少让我形成一种印象,那些鼓噪着的、秘而不宣的情愫是可以用书写的方式被记录的。我喜欢张悦然,喜欢周嘉宁,还有韩寒,其实更喜欢的是有意思的、值得纪念的青春,那些躁动不安、迷茫失落,因为蒙上青春的背景板,变得格外吸引人。
关于新华书店的记忆零零散散参差不齐,已经无法整理成一条顺畅的直线。我记得窄瘦的灰白色楼梯,记得一排排红棕色的木架子,记得买书时附赠的白色塑料袋,也记得妈妈无时无刻的陪伴。对孩子期待超高的我妈,认为每周逛书店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小孩子多读书总是好事啊。所以记忆里妈妈总是随叫随到时间充裕的人。只要我有兴致,我们就坐上三四站公交车到新华书店逛逛。买到了心爱的书,回到家就一页页翻起来,完全沉浸在书里而忘却了在小厨房忙活着做饭的妈妈。
看,记忆又冒了出来,我并不想为了写篇文章而把记忆揉搓成完整的样子,就让它自顾自地凌乱着,躲藏在每一个转角等待发现和回味吧。希望新华书店不要关掉,它在,那些记忆的证明就在,至少请再撑一撑,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让我带他去书店看一看,就像当年的妈妈一样,这是个真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