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个头。恋爱那会儿，每当他垂首吻她，为了不让他的肩膀太累，她总会勇敢地轻轻踮起脚尖，温柔地迎和着。村头的溪水潺潺和着月色流淌，他不禁将她拥紧，忘情地沉沦在她柔软的芬芳中。一个连接吻都如此顾忌自己感受的女人，善良和体贴自是不必言说，怎能不令人深深动情呢？
婚后的日子温馨甜蜜。不久，他经人介绍进了城里一家工厂搞基层管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好日子。送行至车站，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五块钱放在她手心。那时，五块钱能买很多东西的，她攥着钱到代销处，看看冰糖又瞅瞅点心，却什么也舍不得买，最终又揣着钱回来了。
她勤快聪慧，把家里里外外收拾的清爽妥贴。他舍不得她，每个月都回来，交给她的钱也越来越多。入夜，村里万籁俱寂，星月灿烂，他疼爱地把她搂进怀里，狂热而温柔，她在他温暖熟悉的怀里甜蜜而疲倦地睡去。白天，阳光眩目，她躲在厨房为他做可口的饭菜。看着大桶的花生油，瓦罐里用酱油腌着的猪肉，还有堆了一桌的大个大个的苹果，她的笑容就像花儿一样了。生活真美，有他，有家，有欢爱，有烟火。心里踏实而实在，这样的日子多有味啊！
他是睿智上进的男人，没几年功夫便用积攒的资金开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还在城里置车安房，把她接进了城。那么多那么高的楼房，夜晚那么灿烂的灯火，她眼花缭乱了。她的男人让她自豪，幸福的生活真的就要开始了。
可是幸福，哪有那么简单呢？周旋于新的人际社交圈子，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他常带她参加一些宴会，身着华丽的衣群，纵而风韵出众，她笑得温雅而得体，出语前却要百般思量，惟恐失了他的颜面，因而局促拘谨，总觉不能融入这寒喧热闹的氛围。他带她参加一个外国友人的家庭沙龙，他与人高谈阔论之时，英语已忘记多年的她只能安静地陪他坐着。起初大家以为她是出于东方女性的矜持礼数，时日一久，明白她是因为不懂外文而无从插嘴，言语态度中竟赫然多了几分讥讽和藐视。那一刻，他向她投去不满的一瞥，她小心地躲开他的眼神，很是受伤。
回去的路上，他疲倦地松着领带，她低着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彼此不发一言。他是商界赫赫有名之士，这个眼界已搁浅的女子真是他深爱的妻子吗？他倒吸一口凉气，无奈而自哀。
鬼使神差地，他开始借口公司事物繁忙很少回家。是怄气吗，宁愿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也不情愿回去见她。这期间的公务应酬，他选了一个灵秀而活络的女伴随同，多少让他挽回了些颜面。
一日夫妻百日恩，终是挂念她了吗？夜深难成眠，他开车不觉便到了家门口。多日不见，她过得还好吗？一丝愧疚绕过心头，他拿出钥匙轻轻开了门，屋里一片冷清的黑暗，唯有书房的门缝里散着淡淡的灯光。推开虚掩的门，他呆住了：她伏在一堆书海里睡着了，腮边还残留着斑斑泪痕，桌上零乱地堆着《英语入门》、《企业营销学》、《商战心理学》……她从沉睡中醒来，面容憔悴，惺松的眼眸触上他的身影，一下子溢满了欣喜的柔彩。毫无防备地，她轻轻扑过来吻上了他的唇，他僵住，多年过去，这样浪漫的亲密原以为只是恋爱那段时光的记忆了，怎么今天……他的脑海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那些流走在岁月里的颤栗和激情来得那么突然，忍不住伸手抱紧她柔弱的身体。他能感觉，她正努力踮起脚尖吻住自己，轻柔温暖，那么忘情，却又那么委屈。最后，她的小腿踮的几乎要抽筋了，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他的胸膛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像雕塑一般搂着她，怀里的妻子哭得从未有过的伤心绝望。多年的情感早已糅合得心有灵犀，他的泪一滴滴掉在她乌黑的头发上……
夜深，他倚在床头，怎么也睡不下。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巅峰，妻子牺牲了自我发展的机会和空间，在清苦的日子里，在他背后默默打理从无怨言。如今，面对他不满的神色，她不闹也不怨，高中毕业后多年未碰书本的她又强迫自己消化那些知识，只是不想他失落了自尊。自己本该保护她，却是最给她委屈的那个。今晚她的吻她的泪让他一下清醒过来：这个女子，宁可委屈自己，也要爱他，保全他，是一直在努力踮着脚尖爱自己啊！自己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里又升腾起一片雾气，狠狠地掐着手心，低声咒骂自己：你混蛋！
帘外月拢明，侧脸望去，她发丝零乱，呼吸均匀，睡得如婴儿般安恬。只是为何，眉眼间罩着一层朦胧的忧伤呢？他心疼地皱皱眉，轻轻把手臂伸到她的颈下，紧紧地把她揽入怀里，自言自语道：“从今以后我会俯下身去爱你，你再也不会累了。”
睡梦中，她抽噎着吸了吸气，孩子似的往他怀里拱了拱，安心地睡着了，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些晚上。
功成莫忘结发恩，当忆相濡以沫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