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又是女孩。
孩子的爷爷奶奶听到消息,就一直在地里刨地瓜,收花生,没有来过。孩子的父亲不停地抽烟。孩子的妈妈,一个头发稀疏、面色象黄土一样的女人,斜躺在炕上,奶子瘪瘪的,她捂着肚子,下身不时有血块流下来。传来轻微的哭声,孩子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老是闭着。
第四天,太阳从榆树缝隙下沉的时候,孩子的姑姑来了。她忽闪着一对胖奶子,拿来一小兜鸡蛋,放在炕头上,她先说攒个鸡蛋不容易,粮食少,母鸡偷懒,她唾沫四溅,嗓门尖利。她瞅见了孩子,双手一拍。
“哎呀!好一个……千金……”
她一会儿说孩子的鼻子有点大,一会儿说这孩子少生了一块,最后,她坐的笔直,表情严肃,肉嘟嘟的腮帮子垂下来,一缕头发,无论怎么按也不肯压在耳朵前的黑痣上,她的青蛙嘴不停地抖动:
“嫂啊,我给找了个好人家。过了年,再生个,提前找人算算,保准是个小子。现在落个户口,不找人,不花钱,真不好办。有个男孩,再贵也值得。”
窗外树叶的影子,轻轻扶摸着孩子的小嘴巴,小嘴巴刚刚离开奶头,又吸吮了一下,晃了晃,靠在奶子上睡着了。
晚上,孩子的五个姐姐象五只大小不等的喜鹊,跑了回来,老大老二能下坡干活了,最小的姐姐小五——刚刚会走,她们站在妈妈前,不见了刚出生的妹妹,她们一齐喳喳起来:
“妹妹呢……妹妹呢……”
“妈妈,妹妹不是不送人嘛……妹妹……”
“回来……妹妹……”
“爸爸呢……爸爸也不见了……爸爸……”
孩子的父亲,买来白干酒,蹲在西炕上喝着呢,显然,他有点喝多了,他的脸红红的,瞪着金鱼眼睛,张着嘴,呲着二颗外翻的黄牙,他一只手端着酒盅,颤抖着,一只手不停地比划。
“唉,你太要强,要面子。依我说,什么都一样。”
仲秋的月亮,带着熟透的玉米皮的颜色,映着孩子母亲的喉咙一上一下,她哽咽着;月亮又照在七里外的小于家屯,一个叫于成的光棍的家,三间草屋,住着于成和他瘫痪的老娘。他们一直在等着表嫂来送孩子,已经给了表嫂2000元钱。
“这是我,种了多少年地的全部收入。”于成把家里所有的钱——十块的,五毛的,一分二分的,都数了出来。
他有个哮喘的毛病,耳朵又聋,他不停地咳嗽,忽明忽暗的蜡烛跟着跳动。
小院里的蚊子也没睡,它们嗡嗡着,想去叮咬一只大狗的鼻子,大狗的耳朵正贴在长满艾草的湿地上,它从鼻孔里哼出粗气。
“当当,当当……”敲门声。
大狗首先跳了起来,呼啸着向前冲去,它的影子很像撅着尾巴发怒的公猪。
“当当……”生锈的铁环砸在木板门上。
大狗狂吠起来。谜一样的脚步声,交织着一阵阵的蝉鸣声。
于成佝偻着驼背,喘着粗气跑出来,一开门,没有人。这时,传来蛤蟆求偶的咕咕声,这声音起伏不断。于成进了屋,又出来。
“可能是,人家不愿意了。”于成的妈叹息着,“听说孩子叫小六,今天是八月十五,我看叫月心吧。”
一只用碎布拼接的玩具熊,花花绿绿,靠着窗台,静静地看着于成一遍遍地折叠着小被子、小衣服,旁边是半包饼干,刚端上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地面上升起一股薄薄的雾气。胡同里的一棵老梧桐树,它想告诉于成——
“孩子在东边,东边,你走一会就到了……你听……”
它摇曳着潮湿宽阔的叶子,露水落下,惊动了墙角的纺织娘。
一块乌云遮住了月亮。孩子拼命地哭喊,又把乌云扯开,月亮带着忧伤,在幽黯的天庭里进退两难。远处有闪电,快要下雨了。
原来孩子的姑姑,那个肥胖愚蠢的毛脚女人,她走错了地方。她拐进胡同,看见大门上贴着一幅对联“多子多福,可敬可欣”,就使劲敲门,她的手指头都疼了,里面灯一亮,她把孩子放在门口,转身走了。当地的传统,因为是女孩,接孩子的人和送孩子的人,是不能见面的。
一直没有人来。孩子在陌生的门洞下,黑夜包裹了她。
孩子微弱的啊啊声,渐渐地消失在淅沥淅沥的碎雨里。胡同里,街上,没有一个人,都睡了。长时间的雨水,汇成一条溪流,淌进墙底的缝隙,灌入地下洞穴,钻出一只老鼠,浑身湿漉漉的,水面上留下它仓惶逃离的波痕。
大雨一直下到第三天中午。即将收到家的大豆、花生,全在水里泡着。一股发霉的腐烂气味,笼罩在农家的院子里。
孩子的母亲,开始发烧,她一闭眼,就看到孩子在水里漂着;一睁眼,孩子要吃奶。她喊道:
“当家的,我们的小六……回来了吗……”
孩子的父亲,正盯着窗外,有二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人,一高一矮,已经走了进来。他们扯扯雨衣,跺跺脚,进了屋,蹭蹭鞋上的泥,甩甩手。
“我们是人口普查的,你一定要配合。”高个子和蔼地说。他的红鼻尖还挂着水珠。
“你们……查人口,是计生办?”孩子父亲向里屋扫了一眼,又盯着矮个子腋下的黑色公文包,公文包方正厚重,如同法官一样严肃威风。
“不是,不是来罚款,而是如实地调查人口,无论上没上户口,都要报。”
“报户口,不要钱?”孩子父亲说话结巴。
“当然。不漏报,不虚报,一五一十地填写。”矮个子取出了笔记本子,他黄肩章上的箭头闪着刺眼的光芒。
忽然,东屋里传出一声喊叫:
“当家的!上户口不花钱,就给小六报上吧……快要回来。”
孩子父亲赶紧跑过去,带上门,他们在屋里嘀嘀咕咕,又好像吵了起来,传出母亲呛咳的声音。一会他出来,对二位人员陪着笑,开始回答他们的问题,一一说出家里人员的生日。
院子里一阵踏水泥泞的声音,哗啦哗啦闯进一个人来,是孩子姑姑,她手里拿一根高梁杆,雨水打湿了她,薄薄的上衣紧贴在她凸起的奶子上。
“哥啊,嫂啊,坏啦,小六不见了……”
孩子父亲去拉她,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明明记得送去了,可人家就没见孩子,昨天去找我要,说我是骗子……天哪……”
孩子母亲下来了,她头发蓬松,赤着脚,脸通红,眼睛大大的,问道:
“小六呢,她在哪里,现在上户口呢……”
“我们沿着胡同都找了,村里也问了,没见。那个于成,是个出名的贪财鬼,他要咱退钱,还嚷着去告官,你说,我又没花……”
“可是那钱,缴了村里的提留款了。”父亲摊开手,他的腮在不停地跳。
“是不是,秋天的玉米地里有狼?”母亲要往外走。
“狼?什么年代了,还有狼?哈哈……”高个子工作人员笑了,他刚镶了一口牙,笑起来很不自然。
“我的孩子,小六——”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几乎要把三间土坯房震倒。屋檐下一只灰色的壁虎,紧贴墙缝,扭动着半截尾巴,飞快地逃走了。
傍晚时分,村里来了一辆警务车,先找到村委干部,又蜿蜿蜒蜒一路泥泞地驶来。是镇里计生办的车。孩子父亲睁着一双惊骇的眼睛,哆嗦着,跟着上了车,一着急,一只拖鞋掉了下来。警车往回转弯,一只轮胎陷进了瘀坑,不停地打转,憋气,冒着黑烟,溅起的泥浆把车门上的一行字都糊住了。
孩子母亲正在吃药,她搂着五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院子里一棵踩倒的猫儿眼草,慢慢地挺起,嫰黄色的小花渐渐展开,混浊的水珠滚下来。警车走了。
她的头越来越烫,嘴唇焦干,喉咙哑了。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们家不用种地了,不用年年上缴各种费用了,她和老公,一起做生意,赶集卖菜,挣了很多钱,孩子们都上了大学。
她梦见她们二人在一个大城市里,沿着一条街道卖各种水果。那是个上午,突然冲过来五六个人警察,个个都五大三粗,围住她丈夫猛踢,她丈夫跪在地上求饶,天平称摔碎了,水果滚了一地。她刚要上前,这时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警察,要来抓她。她忽然吃了一惊,这个女警察,怎么越看越像我家的小六呢!肯定是,因为小六一生下来,就跟老四一模一样,现在,不就是另一个老四吗?这二十多年,小六长大了,有出息了……她抱住小六就哭……孩子,我对不起你……小六也哭了,她说,“妈,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当年我被一个过路的医生抱走了,上了学,考了警校。后来我知道了实情,因为我养父给我看了一张纸条,是那时你塞进我怀里的,上面写着:小六,生日八月十二。父亲名字,母亲名字,年月日。”
她梦见她拉着小六,捏捏耳朵,摸摸她翘起的嘴唇,又看了看女儿肚脐一侧,有块鸭头一样的黑斑,果真是小六啊……二十年后才相认啊……只是小六头上深褐色的警帽,渐渐向她压来,一直把她罩住,令人喘不过气,她挣扎着,又说不出话。
她憋醒了,前胸后背完全湿透,她摸着自己的腹脐,感到一阵阵的寒冷,仿佛小肚子里有个死胎,在不住地下坠。
天刚亮,孩子父亲回来了,瘸着一条腿,脸上一大块瘀青,二颗门牙没有了,露出一个阴森凄凉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