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世界里的一个忧伤的房间(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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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活着。

从进入这个忧伤的房间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比起别的但同样住在忧伤的房间的其他客人,他熬过的这段时间算不上短,更论不上长。

有的住客进来没几天就走了,有的住客已经在这里住了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时长。

在这两个多月里,他的情绪变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且迅速,面对死亡,情绪变化浮动很难不大,之所以迅速,那是因为这次死亡来的速度既快又慢且神秘,让人摸不清它到底在哪天何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我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没那么痛苦?(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两个多月,日常烦躁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个人情绪的主要基调。

总之,一件小得跟芝麻一样的事情都能让他变得烦躁不已。

昨天,小女儿扶他坐上轮椅,推着他去做检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可他就是忍不住发脾气,除了唉声叹气,剩下的就是埋怨和责怪声。

“你就不能往往平坦一点的地方推吗?你是不是想我浑身的骨头都碎掉?哎哟!痛死我了,太难受了……”

“爸,这条路就是这样的,很快就过去了,你再忍一下。”

“忍?你让我怎么忍?我在这个鬼地方忍得还不够久吗?……”

小女儿没有再回应他,专心地推着轮椅,尽量躲避开地面上的坑坑洼洼。

中午刚下过一场大雨,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混合着被各种车辆碾过而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正是令他痛苦的原因,他所坐的那辆轮椅硬得让人浑身难受,眼下这一小段不平坦的道路让轮椅更具杀伤力,稍稍一震动,他的心肝脾肺肾仿佛都跟着颤动,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不同部位、不同程度的痛苦。

人一难受,什么话都有可能往外蹦。

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除了自私,还能是什么?

在难受的时候,人内心的自私本质就越分明地显露出来,某些时刻甚至是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

他身上的自私本质是从什么时候完全剥下了那层掩饰的外衣的呢?

如果要用曲线加以说明的话,那么它从一开始就处于上升趋势,一直升一直升,直到差不多一年以前,他的这条自私曲线持续攀升,发力拉升,朝着最高点冲刺。

探病的人越来越少,无论是亲自到这个忧伤的房间来还是通过手机的“云探病”,时间长了,亲朋好友注视的目光慢慢地收了回去,转而继续在各自的日常生活里消磨。

相对地,逐渐拉长的时限助他尝试将对死亡的恐惧给慢慢地压下去,既然还活着,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也要吃喝拉撒睡。

只有死人才可以永远脱离日常。

看透一切不过是对无限拉长的时间的接受与妥协。

自从他选择接受和妥协以后,生活好像暂时对他网开了一面,身后那个追赶自己的怪物突然就消失了,每天睡去醒来,除了身体特定那几处依然难受以外,心态上的转变让他比以往多了不少喘息的机会。

“爸,你明天想吃什么?”

这是最近小女儿每次离开这个忧伤的房间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他没想过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又常见的问题让自己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念头,确切点说是怀抱着期待度过一天,活过一天算一天,重点是有所期待。

作为家中的老二,他比大哥还要像大哥,试图去照顾大哥和两个妹妹以及他们的子女,他十分享受这种受人尊重的感觉,就像是蜜蜂贪恋花蜜的甜丝丝,一发不可收拾地沉醉其中。

他虽然没上几年学,但却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这离不开机遇和努力,他看书读报,看的是历史和政治权谋这一类的书籍,读的是时事政治的版面,这让他更有底气在公众面前发言,擅于交际,因此获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尊重。

在朋友面前,他为人慷慨大方、讲义气,在社会层面上,他看起来似乎混得还算不错。

回归到家庭中,他将自身的缺点展露无遗,毫不客气地树立以及利用自己的威严,试图让所有家庭成员都畏惧他,家人对他的评价是固执和暴躁易怒。

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领导、同事和妻子以及儿女,他们对他的评价都不是凭空捏造的,将这些评价碎片收集起来,大概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来。

退休后,他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小笔退休金,与老同事们和老朋友们渐行渐远,留在身边的是一直以来忽略甚至用粗暴态度对待过的家人,这样的结果和境况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再不尝试让自己适应,就真的来不及了。

自私让他一拖再拖,自己舒服比什么都要重要,做人何必那么虚伪?

他从来都看不起电视剧里那些最后改邪归正的坏人,病痛根本不应该成为触动良心的工具,只会让内心的邪恶更加张牙舞爪。

真正的坏人根本不屑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伪装成一个有良心的普通人。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为自己的感悟和境界沾沾自喜,最近,他开始感到困惑了。

“看来我还是有良心的,无法成为一个真正自私自利的讨厌鬼,唉!”

他想了又想,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多亏了那句“人老了就会重新变成一个孩子”,家人和医生护士把他当成了一个不懂事、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的小孩来对待,大部份事情都顺着他,耐心地安抚着他。

这个忧伤的房间很安静,只要不打开那台房间标配的电视机就行,比起正在床上躺着的“客人”,那个吵闹的盒子里头播放的都是假的、不真实的。

“把电视给关了吧,有点吵。”

小女儿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此时,窗外的声音才得以传进来。

去年初夏做完手术,现在已经是盛夏了。

他怀念那些身强力壮的时光,夏天的时候带着两个孙子去爬山、去游泳、去骑行,不止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同样有活力,在第二天早上悠然地醒来是一件理所应当且微不足道的事情。

房间里的窗户敞开着,遮光的帘子被拉到靠墙壁的那头,树上的蝉一直叫着,偶尔加入鸟叫声,当它们全都倦了累了不叫了,忧伤房间里的住客便可以听到夏天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热闹似乎不会缺席。

人,终会在某一天从这个世界上永久缺席,那时候,世间上所有的热闹都将与自己无关。

他并没有在生死这个问题上想太深,那样也于事无补。

其实那句“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是一个谎言,他从未百分百相信它。

女儿们告诉这是因为他的身体有炎症,所以才需要做手术以及住进这个忧伤的房间休养,只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就可以早日从这里“退房”,回到从前生活的那个家。

嘴上挂着“时间不多”,内心想着“离开这里”,这是他作为忧伤房间的住客口是心非的表现。

“身体里的炎症”让他吃不香,睡不好,那种痛苦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食欲一来,他就想吃东西,稍稍咀嚼,然后吞下去,那些食物没多久就会从身体里排出来,有的几乎维持着原本的样子。

他想吃,想活下去,身体却表示拒绝。

鼓鼓的腹部里盛满了淡黄色的积液,经由导管流到袋子里,然后拿去倒掉,每天至少要倒掉两大包。

他搞不懂那些东西怎么在自己的肚子里,曾一度怀疑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把液体重新灌回了自己的肚子,不然怎么都排不干净呢?

“肯定有人想害我,故意使坏不让我出院!”

他不止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觉得有人在算计自己,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对此又毫无头绪。

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儿子送终了,唯一的儿子至今只到医院探望过两次,如果他知道这还是在小区所属街道办工作人员的施压下的结果,可能当场会被气晕过去。

过去的七十年多年里,他“练就”了固执、死板、不懂变通、认死理、脾气暴躁这些“本领”,自尊心比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要强得多,家丑外扬是他的一大致命弱点。

明明能给的都给了儿子,连两个孙子都是自己和老太婆给拉扯大的,到头来儿子还是那么没出息,尽给他丢脸,恨铁不成钢和无能为力将他逼得毫无退路,只当自己从来没有过儿子。

“以后不要再让他来医院了,我不想看到他。”

他跟两个女儿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任何人也拿他没办法,包括他自己,丢人比丢掉性命还要严重。

三个子女中只有大女儿让他脸上有了一点光,她结婚生子,跟合作伙伴一起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女婿有着自己的生意要做,夫妇俩在市区中心买了房子,还在老家建了楼房。

小女儿尽心尽力照顾了他两个多月,任劳任怨,看护的熟练程度都快赶上某些护士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这样的人生只能用“失败”两字来形容,简直就是一败涂地,即使如此,他仍不甘心放弃这样的人生,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

“爸,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明天想吃小米糕。”

第二天早上,他的床头右侧储物柜上摆放着一个透明的打包盒,那里面装着嫩黄软糯香甜的小米糕,窗外灿烂的阳光不经意地洒在盒子上,给本就十分诱人的小米糕打了一束光,在蝉鸣鸟叫的伴奏下,他吃下了一小块,满足感几乎立马涌上心头。

不同于以往,盛夏的炎热气息刺激着他的欲望,吃下第二块小小的小米糕,他已经想好了明天想吃的东西,就等着小女儿问出那个问题了。

“爸,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明天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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