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亲爱的李耳：

我叫西西， 上海大龄未婚女青年一枚， 今年35岁。

奔四、未婚未育、不稳定的工作，这些压力都有一点困扰我， 但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善良、踏实、有能力的人，常常能感受到朋友对我的信任和异性的追求，所以即便有风险、有隐忧，我并不真的担心这些。

让我感到困扰的是我的母亲。长久以来，我都觉得她像一个黑洞一样，吞噬家里的温暖，一定要不停地作，才能找到存在感、安全感。她的舒服靠别人不舒服才能换得。

2000年我家动迁，过程中她和我奶奶产生了矛盾。矛盾的深层原因我不清楚，但爆发的导火索是我和邻居拌嘴，奶奶当真了就帮我去骂邻居，而被骂的邻居是妈妈的好友因此妈妈很仗义地回来要和奶奶吵架。按说这么小的架吵完就该结束了，然而并没有。这件事最终变成了同一屋檐下长达10年的冷暴力，我妈往后10年里从来没有跟我奶奶说过一句话。一开始奶奶主动跟她讨饶讨好，后来试着跟她日常对话。她就好像我奶奶是个透明人一样，从她身边走过而不作任何回应。看到那一幕幕的时候我心里是生气的！因为奶奶从小把我带大，她吃苦耐劳非常善良。而整整十年她竟然这么对她。

最近，我家又一次换房，她又一次变成了那个别扭。我们把上海中环内的公寓卖掉，置换到了崇明岛的一处别墅。我们做这个“逆潮流”的决定并不是一时起意，因为前前后后看别墅至少看了3年时间。看房的过程中我妈可能因为虚荣心作祟，脸上也是很有光的样子。我看爸妈都喜欢，就同意换了。现在的时机相对成熟，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市内买好了自己的房子，确定不和他们住了，也等于我们家在市区还是有落脚点的。另一方面我爸也退休了，他一直向往田园生活，等不及地想拥抱他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可就在房子已经卖出，置换完成的时候，一直忙前忙后配合看房卖房的妈妈却又跳起来，说她从来没有同意过把老房子卖掉！她从来就不想搬到崇明去！她觉得那里的房子升值潜力几乎为零，以后要买回市中心就再也不可能了。何况崇明的生活也不方便，她在那里也没有朋友，她还要回市中心看我外公什么的。一开始的时候她对我冷嘲热讽，说我以前诟病她买房子没眼光，现在轮到我了，选房子的眼光可真是好死了。我听了心里很戳火。因为买的时候，我就想这是孝敬他们二老去养老的房子，是不以赚钱为目的房子才同意这个决定的。我希望他们快乐才是买这个房子最大的动因。

她见这么说了，我和我爸都没有反应，晚上就一个人在那里哭。可我们买的时候征求过她意见的呀，现在又在那里闹。我不懂这有什么可闹的？她说的那些弊端都对，可她应该在卖房之前就坚决地提出不是吗？只要她提出，我们断然不会强迫她搬到崇明去的。我爸之前也说不卖就不卖，大不了他回苏州的乡下去满足他的爱好。可现在，我以为他们都会开心的决定，事实上只有我爸开心， 我妈并不开心。

我反思了一下整个买房的过程，也许我对我妈表达自己心意的方式不熟悉，不知道她看房的时候开开心心，其实却很抵触崇明，也许应该更多地倾听她的诉求。可是现在她就像小孩一样在那里闹，搞得一家人心情都很差。她只管提出问题，又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何况这些问题在我和我爸的眼里是做决策前就知道的事情。那她到底想我们怎么样？我觉得市区里一家人有个房子，郊区有个别墅，明明是很开心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搞得如鲠在喉，给人找不痛快呢？

我承认她说的这房子买错的理由都是对的，可这房子也会通地铁，也有升值潜力，也会使我爸开心呀。也有买对的理由。我也知道她内心脆弱和缺乏安全感，使她对我、我爸爸，和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总是板着个脸冷暴力，好像永远都不会满意的样子。可这种找存在感、确认被爱的方式也太伤人了，我真觉得很讨厌！为了买市区那套房子我已经拼了命工作和存钱，买房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尽量为她和我爸着想了，她还不开心？那要我们陪着不开心，她才开心吗？

我的朋友和我聊到她的婆婆，说她的婆婆像个黑洞，自己得了病，就要全家人忙前忙后时刻陪伴，像黑洞一样吸光别人的正能量。一定要看到她儿子因为她的病情也不开心，才觉得那是尽孝。我一听，仿佛就像看见自己的未来。等我妈老了，多半也是这副样子的。

鲁滨逊漂流记里说：如果你遇到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先试着改变他；如果改变不了他那就远离他；如果远离不了他， 那就加入他。这话显然不全面。如果我既改变不了她、又远离不了她、也不想加入她。那我该怎么办？

想不通的西西

回信

西西：

很感谢你的来信。

从你的信里，我读到了一个女儿对老母亲不明来处的不满的无可奈何。

来拆解一下，先说说前半部分的关键词——“不明来处”。

不明来处是什么？就是：“我不知道原因”。人对自己充分了解的事情，即便产生情绪，也不会产生特别大的干扰，因为你知道这种情绪来自哪里、参杂了些什么，也知道如何来排解和消化。你瞧，35岁未婚未育、工作不稳定，这些世俗眼中可能会令女性产生焦虑的事情，虽然也有那么一点令你困扰，但你并不真的担心。因为你了解你自己，所以现实情况并没有令你不安，朋友的信任和异性的追求让你更确定自己是个有魅力的人。但是到了母亲这里，你却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你提到她和奶奶长达10年的矛盾，然而你并不了解深层次的原因；你提到最近家里换房，原以为皆大欢喜却迎来母亲的冷嘲热讽和眼泪，然而你并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这就是所谓的“不明来处”。如果母亲当下的情绪和行为并非“不明来处”，那么你的无力感、抓狂感就会降低很多。因为知道问题的症结，才能去理解问题，才可能有解法。

但是要解决“不明来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一，放下长久以来已经构建好的对母亲的认知——“她像一个黑洞，吞噬家里的温暖。”当她情绪波动，旧有认知会提示你：“完了完了，她又来了。”继而你也开启了与“黑洞”的对抗模式，你害怕被它吸进去，这份害怕会削弱你的定力，妨碍你把自己从整个情境中抽离出来，去了解“黑洞”的成因。所以，首先你要处理的也许是你自身对于“黑洞”的恐惧。告诉自己母亲的情绪和行为背后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你当下不清楚；正向看待自己被带出来的情绪，它的产生是因为自己接不住母亲情绪的“不明来处”，而不去先入为主地判断母亲这么做不应该。当真正了解和体验到这些，你对黑洞的好奇心就会增强，相应的恐惧感也会减弱。

第二，带着你的好奇心而不是厌烦去倾听，像听一个老朋友讲故事一样给予充分的耐心，允许她有情绪。不论她所有的表达最终是不是有助于让你了解她情绪的出处，但是本身不带有批判色彩的倾听，就是一种疗愈，能够让她感受到被重视、被看见。

第三，表达情绪，但不情绪地表达。你提到一个词叫“如鲠在喉”，这种感受大概是自己的好意被误读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感觉吧。我并不确定你做出一些努力后，你母亲会不会有明显改变，会不会再次对你“冷嘲热讽”。但是要改变“如鲠在喉”的感受，我有一个建议你可以试试。当她情绪上头的时候，不要和之前一样没有反应。去表达和反馈自己的感受，但尽量不要带着情绪。可以平静地告诉她：“妈妈，你这么说我，我很受伤”。和她站在一起，去探讨你们的感受，不要站到对立面去对抗。

再来说说，后半部分的关键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的前提是什么？是你希望能够“奈何”，希望通过解决现实层面的问题来解决自己的困扰。然而你母亲给你带来的课题，看似是现实层面的，但其实更多是情感层面的，是现实问题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感漩涡。她担心，未来万一要回市区，这套房的剩余价值和自己的剩余能力，无法再自主做决定；她担心，离开她的熟悉的生活圈、朋友圈，会带来未知的孤独感；她担心，住到偏远的地方无法担当她应该去承担的赡养责任而产生内在愧疚感。情感的问题，你让她去在现实层面提解决方案，她当然提不出；情感的问题，你自己也困在理智层面给她找出口，自然也是找不到的。因为症结找得不对，自然就没有解药了。

从个体来讲，人到了一定年龄，安全感和自我效能感是会随着身体机能的下降而成倍下降的。从群体来看，你父母的那一代人，应该都经历过物资贫乏和生活动荡，不同的时代也会在人的思维和认知上打上烙印。这些事情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确实很难真正感知，毕竟现在的你是个有活力、正当年、有魅力的年轻人，你也确实站在自己的角度为他们考虑了很多。

也许这个事情是一个契机，既然你也说了，母亲是你难以改变又远离不了的课题，不如拿自己做突破口，去创造一些条件，再去尝试解题。这道题如果解出来，不仅意味着你和母亲的自然和解，也意味着你从此打开了人生的一扇新的大门，这扇大门关乎情感世界的接纳与包容、表达与尊重。

祝你一切顺利

镇长李耳

如果你看到了这些，如果你也愿意主动去做出一些改变，也可以来试一试。或者你有疑问，有更好的方法，都欢迎留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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