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我忙得要死,晚上七点好不容易赶完稿子,发给负责发稿的同事后本想好好补个美容觉,却又被主编告知明天上午十点有一个重要采访,今晚要做好功课。
挂下电话,我骂了声:fuck。然后在主编微信发来的被采访者信息后回复:好哒!又发了一个特别假的笑脸。我心里对自己说:等老娘挣够了钱,就从你这里辞职,同这种言不由衷的生活永远决裂!
我简单吃了点晚饭,就点开主编发给我的受访者资料。看着看着,我陷入了沉思,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我想起多年前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初中生时,就曾着了魔一般的神往过那个人,还看了不少关于他的网络小说。我不知道明天的采访对象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至少这些文字资料让我想起了他。
当天晚上我睡得不太好,可能是心中太兴奋了。从业快九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对采访对象产生如此强烈的向往之情。刚入行时我才22岁,那时的我很胆小,很紧张,采访时总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后来见的人多了,千人千面,我自然也是身经百战,百炼成钢。谁知到了今天,我还会因为第二天的采访而睡不好觉!
次日早上八点,我手提着自费从早市买来的上好的芭莎珍珠、玫瑰香、京早晶、赤霞珠葡萄各500克,匆匆赶到公司。我小心翼翼地将葡萄洗好,放在从家中带来的四个盘子里,让实习生小李端进采访间。小李虽照办了,却还是不解地问我:“芸姐,这人喜欢吃葡萄?”
“嗯,他的资料里这么写的。”我匆匆搪塞过去。但是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我会这么迁就这位客人的口味。
十点差两分,他来了。是一个中等身材,外表平平无奇的中年人,我心中微微有点失望。但我记得很清楚,在恭候他时我的心就开始怦怦直跳,无法克制地激动不已。而触摸到他的手的瞬间,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像触电了一样。好神奇的一种感觉!这是以往采访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啊!
“欢迎您啊,大才子!我知道在您的同行里,没有几位比您更有才华了!我小时候就是您的粉丝,您的作品我是烂熟于心的。当年在大学读中文系时,我朗诵您的作品还获了奖!”说完这番话我被自己给惊呆了。因为这些话完全出自本能,我一见到他就说出来了,完全没过大脑。
我本以为他的脸上会露出惊愕之色,谁知他竟微微一笑:“多谢您的赞美,也谢谢你们为这次采访精心准备的葡萄。你们有心了。”
“因为不知道您最喜欢吃哪种葡萄,我就准备了几种供您选择。访谈期间,您可以随意吃,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用指尖捏起一枚玫瑰香送入口中。
“我听说您特别喜欢吃葡萄,今天一见果真如此。”我笑着说。
“对,我不仅喜欢吃葡萄,而且喜欢把葡萄酿成酒喝。因为有时候葡萄太多了,酿成酒才能保存。葡萄就是吃个新鲜,不是吗?”他温和地笑了。
“您是这方面的行家。对了,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葡萄呢?”
“不知道,有时喜欢一个东西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就像我父亲最喜欢我的幼弟一样,也说不出理由,就是看见就想亲,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您家兄弟那么多,为什么独独是您继承家业?方便谈论一下您的兄弟们吗?”
“我大哥比我大十几岁,是我父亲原配夫人的养子,也是父亲的嫡长子。我大哥可以说是个很完美的人,就是你们常说的文武双全的那类人,而且他性格也好,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兄弟争什么。小时候我经常跟他一起玩,他也挺宠我的,我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满足我。他是个让人敬佩的君子,我对他也是心服口服的。如果他还在,家业必然轮不到我来继承,我也肯定不会想要跟他抢的。”
“我听说您父亲在世时很怀念您大哥。”
“当然。父亲生大哥时还籍籍无名,相当于我大哥是跟随他一路闯出来的。关于大哥的早逝,父亲十分愧疚,那也成了他终生的遗憾、永远的心痛。”
“我理解。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您父亲也是个常人,拥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你说的不错。但是我父亲并没有重蹈覆辙。他知错就会改错,即便他口头上不喜欢承认自己的错误。我后来想,父亲变得那么谨慎,或许是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赔上任何一个儿子了。他把大哥的死当成了老天对他的惩罚,多年来他一直在自责。”他可能是觉得有点伤感,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三弟从小就喜欢看打打杀杀的武侠片,平日里也喜欢舞枪弄棒的,父亲希望他多读点书,可他就是不喜欢。我四弟跟他完全相反。他酷爱读书,还擅长写诗文。而我有点像他们的结合。他们的优点我都有,却又没有那么明显,那么突出。所以我觉得,你追求什么样的生活,你到头来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得没错,”我赞许地点点头,“您四弟的作品我也经常拜读,爱不释手。”
“我四弟简直是个天生的诗人,我不知道他那小小的脑瓜里到底装着多少锦绣文章,让他写什么他都能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提起他的四弟,他竟然面露一种心向往之的神情,这倒令我有点意想不到。
“您四弟可是个文学大V,情趣高雅的文艺青年,可谓是吸粉无数。您曾经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嫉妒过他的才华?”
“嫉妒倒谈不上,羡慕是有的。我自己有空时也喜欢写点诗赋文章,可是跟我弟弟的放在一块,高下就显现出来了。”他的坦诚让我吃惊。
“那您觉得您二位的根本区别在哪里呢?”
“我们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区别可真是太大了!我四弟颇具浪漫主义气质,而我是个现实的人。我知道不管诗境有多么美好,人总要回归现实的。比如说像小清新怨妇诗,我年轻时也爱写。但毕竟我们都不是真正的怨妇,对不对?”
我也被他给逗笑了:“没错。不过读您的诗时,我就假想您与那个怨妇合二为一了,我还想您怎么把女人的温柔幽怨写得那么逼真!我想您兄弟俩肯定都特别了解女人吧?”
他温和地笑了,但他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而我四弟宁愿永远都活在那个境界里,他是靠着无穷无尽的幻梦活着的。基本上每天都要饮酒,每天都要借着酒劲写东西,不停地抒发,不停地感怀,不停地自我陶醉。他有不少与他诗文唱和的朋友,也有些智囊给他出谋划策,希望他将来能继承家业,他们也好沾点光。可我四弟在这个方面确实没有什么恒心。他想要的是天天和知己伙伴游山玩水、赏花观鱼,而不是那种龙争虎斗、机关算尽的人生。因为他的心目中有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理想世界,可是争权夺利的事情和他的理想是格格不入的,他也就难以坚持下来了。我知道他两方面都想要,但对第一方面的追求要远远大于第二个方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第二方面的追求是被那些人给煽惑起来的,他主观上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因为野心和文采是水火不容的,有了文采必然就少了野心。但我是个俗人,我心里没有那么多挣扎,所以父亲最后选定了我。”
“那您觉得您擅长龙争虎斗吗?”
“父亲临终时对我说,我三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四弟是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政治白痴。这么大的家业,不懂政治怎么行?而他之所以选定我当继承人,是因为他觉得我能带领家族走向光明。我知道父亲是太爱他们了,才会说出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话。父亲走后,我独自挑起了重担。很多事情不是你擅长就做不擅长就可以不做的。我不能说我骨子里就擅长争斗,但至少在父亲所有儿子里,我应该是最擅长这个的吧。”
“就冲这一点,我很欣赏您。”我脱口而出。
“谢谢。”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听到我这话,他脸上紧绷的神情突然松弛不少。
“我一直认为,文采和雄心是很难并立的,二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或许您四弟就是用雄心换了文采,而您却保留了那份雄心。这也许就是您的坚持吧。”
“不错。所以我的文采不如四弟。我还有一位同行,他比我略年长几岁,主要在南方活动,我们一度经常通信。因为是同行,大家雄心壮志都不缺,但他就没有写诗的雅兴。有时我喜欢跟他分享一些关于文学评论的文章,他也是富家公子出身,从小也是饱读诗书,与我对话时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有时真能给我启发呢。但他自己不爱写,他也的确不追求那个。或许他的性格比我还要实际一些。”
“我大概能猜出他是谁。他寄给您江南产的橘子,您嫌橘子酸,说满满一箱子都挑不出几个甜的!”
“这你都知道?”他笑起来。
“您刚才不时提起您的父亲,想来他是您最敬佩的人之一了。”
“我佩服我的父亲,他就是一个既有豪迈诗情又有雄才伟略的人。有人说,我经世不如父亲,文才不如四弟,说得都对。但我更想拥有父亲那样的人生,既能对酒当歌,横槊赋诗,又能胸怀天下,成就一番大业!”
“看得出来,您一直在努力。从小到大,一直以‘文武双全’的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
“我的父亲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他所达到的高度,也是我望尘莫及的。但愿作为他钦点接班的儿子,我能配得上他的一世英名吧。”
……
我们还聊了很多,可是后面的内容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包括他的相貌,也在我的头脑里变得异常模糊了,只能回忆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从未见过如此咄咄怪事!那天中午送走了他,我吃了午饭就回到办公室,想要趁着对他的记忆没有完全消失加紧赶出这篇采访稿,否则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刚刚打开Word,却收到了主编从河南发来的微信,让我明天坐飞机去洛阳和她碰头,和她一起采访一个二十年前靠种菜发家的商业大咖。看来这是个重量级人物,主编还要亲自上阵。
我正要咒骂一下万恶的资本家压榨产业工人的卑劣行径(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突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对:昨天晚上收到的主编给我的采访资料怎么也找不到了,上午的采访录音也是空空如也!至于葡萄确实有,不过只有一种紫葡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而且已被邻座的同事们分食了。
我呆坐了好几分钟,心中有点失落。但最终还是收拾情绪,做好了次日采访的相关准备。当晚下班,我开车回家,听到电台里正在播一首古风新歌,旋律很抓人,又是我感兴趣的历史题材,演唱者也都是嗓音绝佳的男歌手,一贯喜欢花痴的我就没有换台,从头听到了尾。
……
通百家 领《风骚》 《典论》开文评 落笔显俊逸
援琴鸣清商一曲《燕歌行》唱清丽
定变乱 迎初霁 愿飞既得翼 辰光照魏帝
临台灼剑沸沧浪骇奔鲸
……
我仿佛看见少年时的你,轻轻地搀着父亲的胳膊,眼角噙着热泪:“父亲,昨天晚上孩儿向上天请求了,如果大哥能回来,我愿意替回大哥!”那时的你,那么天真,那么单纯,那么善良。
我又仿佛透过重重迷雾,看见了你那天生丽质、美得倾国倾城的妻子。公子颜如玉,陌上世无双。这句诗来形容那时双宿双飞、琴瑟相和的你们,最是合适不过了。少时懵懂无知的我,曾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们的爱情就像童话一样。殊不知,这样的幻想就像那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脆弱得一触即破。
“殿下。”我喃喃自语。不知怎地,我的眼酸酸的,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