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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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柄飞从小就比同龄孩子长得壮,饭量也好,可是眼下这顿晚饭,他却吃得极不顺畅。两个脆李子大小的猪肉白菜馅包子,生生分了十几口才慢慢嚼进肚里,进了肚子,被嚼烂的食物好像在那么一瞬间突然逆转成母猪身上带着臭味的白毛和菜地里蠕动的绿豆虫,全都顺着食道从胃里一点点往上涌,卡在嗓子眼儿,搞得他一阵接着一阵地恶心,而他的脸上,也因为心里憋着的事而显出一些苦闷。前一秒钟,他的嘴还在问他的心:“这事是不是得去问问明白呢?”而后一秒钟,他的心就立马驳回他的嘴:“组织不接纳你,自有组织的道理,不尊重组织的决定,就是抗命、是虚荣、是集体主义的耻辱与糟粕。”

如此,两只带着毒又打着架的蜂王便侵入了他的脑,一只重复着嘴的问话,另一只则循环着心的辩驳,他的理想与困惑、激情与烦闷,便分别立在思想的两端,扯开了他。许久,待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肚,路柄飞似乎有了决断,一颗黑头重重地点了几点,然后,就心事重重地起了身,收拾干净餐桌,又顺带手清理了旁边桌上的餐盘,戴着蓝袖套的保洁迎过去,要接他手里的盘,路柄飞却一错身,让那沾着油的餐盘躲过她的手,说了句:“别沾手了您,我来。”说完,把剩菜渣倒进了泔水桶,又把自己那装包子的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扔,出了食堂。

离中秋还有几天,月亮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早早把积蓄了许久的光和酝酿了许久的黄齐齐洒下,以至于那松树的绿、雏菊的白、水泥墙的灰乃至夜空朦胧的黑,全都在清雅却浓郁的月光下有了别样的温婉与力量。睹月思人总藏着些寻不出因由的玄妙,路柄飞迷恋这份玄妙带来的一切情愁与忧思,但是现在,在这片月光下,又一次被组织拒绝的路柄飞完全沉浸在这巨大的失落里,他来不及思人,也没心思想家,理想落了败,他不能不难过。

辅导员办公室在图书馆的八楼,灯亮着,路柄飞便径直奔了上去。他没想到的是,刚出电梯,两条腿就软了下来,肚里的白猪毛和绿豆虫不再翻腾,却一个个整齐划一,无不骂他狂妄、斥他虚荣、责他对组织的质疑。受不住,路柄飞立马扭了头,摁了下行键。然而,那闪着红光的箭头一下提醒了他,考试作弊的班长入了党,为了助学金和同学大打出手的团支书入了党,迟到早退时常旷课的李大林入了党……许多个忘记了历史、记不下党章的同学都入了党,唯有他路柄飞,一心向党、成绩优异、力争上游的路柄飞,读到了大四,连预备党员的资格还没争取到,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如此一想,他便断了回去的念头,几个深呼吸之后,极尽所有的沉着,转身去了办公室。

“报告。”他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声。

辅导员于小红背对着门,一动没动。

“报告。”路柄飞又叫了一声,于小红依然没动。他纳了闷儿,不知是老师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愿理他,路柄飞僵在了门外。等待从来都是一种煎熬,路柄飞一下下读着秒,而每读过的一秒钟都化身为一根闪亮的银针,刺入他的脉搏。尴尬使他不停地抓挠着身体,头发、腮帮、前胸、后背……他苦苦等着老师的应允,而不愿冒然坏了规矩。几分钟过去,于小红仍然不回头也不回话,路柄飞下了决心,坏次规矩吧,做回冒失鬼吧,哪怕到了老师跟前再好好解释呢。于是,他踮着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走进去。

进去之后才看见,于小红正趴桌上吃饭,耳朵眼儿戴着耳机,手机里放着电影,路柄飞明白了,不是老师不愿理他,而是老师压根就没听见。就在他打量的同时,于小红突然回了头,并不是因为听着了身边的动静,而是觉出一个莫名的阴影正压着她缓缓过来,一下联想到刚刚看过的一部鬼片,她抖了个机灵,显然受了惊。然而,突然回了头的于小红也让路柄飞吓得一哆嗦,赶忙连连后退,为自己的没规矩做解释,却没吐出一句整话:“于、于老师,我,不是,我喊‘报告’,您没、没听见,我这不就……”

于小红没心思听他解释,因鬼片而生出的怕还在脸上挂着,而路柄飞的磕巴又加重了她的情绪,于是,她的声音和语气都欠了点儿和气,问:“啊,你是谁呀?”

“路柄飞,老师,我叫路柄飞。”

“路柄飞?”于小红的脸上还留着点儿不愉快,拧着眉想了几想,到底没能把眼前这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子跟她熟悉的那些脸对上号,“几班的?”她直接问了他。

“二班。”

于小红想起来了,连“喔”几声:“二班的第一名是不是?老在成绩单上见着这仨字。”

“有事没有?”她扶了扶眼镜,挖一满勺饭塞进了嘴巴,没等嘴唇并拢,两排牙便开始上下左右地嚼,舌尖时不时地往外一露,舔着嘴角。

路柄飞看着她,心里很不舒服,觉着肚里的白猪毛和绿豆虫全都搅和在一起,跟着于小红的嘴巴一上一下,又一开一合,最后还要随着口水“咕嘟”一下,滑入食道,再咽至胃的最底处。然而,这抵触没能持续三秒,路柄飞的心便自觉回归于对“老师”这个职业的敬重与仰慕之下。

他略微低着头,恳切地说:“老师,我想入党,写了许多次申请书,但一直没有被组织接纳,预备党员的资格还没争取到。我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可是眼下我的脑筋乱了套,丢了方向,我想请您帮我分析分析,我的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儿了?”

短短几句话,路柄飞并没有说得很顺畅。他动了情,因理想而生出的激动以及因挫败而产生的委屈,一时间失了控,让他的声音发着抖,眼里含着点儿泪。于小红有些诧异,寻着这让她纳闷的声音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张脸,的确,她无法理解路柄飞的心,无法理解他的梦,也无法理解一个大小伙子眼里为何会含着那么滴泪。这个晚上之前,于小红可是连路柄飞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现在,这个陌生的“路柄飞”让她来分析问题、道出不足、指出出路,这不是难为她吗?于小红皱了眉,不停地嚼着满嘴的饭。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挑选党员向来是从和她熟络的学生中选择,也不能告诉他,为了达到符合投票的人数,还会从学生名单上再随机圈两个名字,更不能告诉他,你入不了选全怪运气不济、没能被她画上圈儿,与其跟她苦寻答案,不如去庙里烧几柱高香求求运气。她不能把实话就这么告诉了他。

“入不了党,就是还没达到组织的要求,”她咂吧了一下嘴,“组织不通过你的申请,自有组织的道理,多反思、求进步,足够优秀了,组织还会不接纳你?没这道理,是不是?”

路柄飞的脸由一种红变成了另一种红,他从于小红的话里听出了指责,也品出了“不思进取”,但是他忽略了,于小红这番虚大空的话压根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同时他也忘了来之前就想搞明白的疑惑,忘了问为什么打架旷课作弊还能照样入了党。全身滚烫烫地立在那儿,一时间不知所措。突然,他看见于小红手边那支刻着字的镀金钢笔,醒目的字母"YU"入了他的眼。

他认得这支笔,这不就是李大林让他陪着一起挑的那支吗?但李大林没说是要送给于小红呀。路柄飞没控制住自己的嘴,不自觉地嘀咕出“李大林”三个字,眼睛盯着那支笔没离开。

路柄飞也没想到,“李大林”这仨字竟让于小红慌了神。就见她撂下筷子,抹了抹嘴角,第一次对路柄飞露出点儿笑,但这笑很快就被她身为老师的威严给盖了下去。可她还是大意了,路柄飞仅仅是说出了这个名字,什么事儿都没问,她却惴惴不安地接过了他的话,故作镇定地解释到:“李大林?啊,班里的积极分子,上进、努力,没问题,入党完全没问题,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个时候,路柄飞似乎终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他反倒不想让自己明白了。他骂自己花了眼、骂自己想坏了人,但不管怎样,他的心都已无法平静。与于小红的谈话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来时稀里糊涂,走时更是稀里糊涂。他很乱,只想冲进风里让一切都随它而去,至于他究竟是该愤怒还是自省,是该坦然接受还是保持着心里的这份不服气?他也不知道。

好在,初秋的夜是眷顾他的。叶没有黄,风也没有很冷,恰是他想要的清清凉。操场刺眼的白炽灯亮着,为神秘的秋夜增添一丝人造草皮的绿。但他喜爱这样的绿与头顶的深蓝,所有的孤独、不安,所有的坚守、阻碍,以及所有的困惑与不知所措,全都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只留一份安宁给他吧,他祈祷着。

“诶,小子!”

有人在后边吼着叫他,路柄飞回过头,是学校保安老牛,他像见着了自己爸爸似的,瞬间把心里的那点儿委屈涌到脸上,喊了句:“叔。”

老牛五十来岁,陕北人。路柄飞新生报到那天下了雨,没人陪同,又没带伞,一个人拎着俩蛇皮口袋,丢了窝的鸭子似的,孤零零地在雨里护着自己的幼崽。是老牛陪着他报到、填表、领物品,最后又把他送到宿舍。

“我家大侄子,”老牛一把搭在路柄飞肩上,对同宿舍的学生和家长说,“我一天到晚跟这学校守着,保准把你们看得好好的。”

“都放下心,安心回,有我在,这些小子们就出不了事儿。”他又对家长们说。

如此,路柄飞在宿舍的地位就被老牛给立下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了老牛这么个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学校的人,家长无不嘱咐自家孩子跟路柄飞搞好关系。路柄飞感激老牛,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

路柄飞喜欢吃冬瓜片炒肉,老牛就隔三差五地在食堂门口等他下课,见了面,使个眼神,路柄飞就一路撒欢儿奔过去。

“吃,后厨老朱跟我是好伙计,专给你做的。”

老牛一推那大海碗,路柄飞也不推辞,直接开吃。食堂卖的冬瓜片炒肉,一碗冬瓜上边放两片肉,而老牛给他的,总是一大碗肉片放俩薄片冬瓜。到了寒暑假返校,路柄飞也惦记着老牛,每次都给他带一些老家的特产,实在没东西带,他就给老牛晒果干晒花茶。老牛盼着他回来,不是为了那么点儿东西,而是享受能够跟个父亲似的接受孩子的心意,摸摸他的黑头,说句:“好小子,好小子。”

现在,俩人并排坐到了操场看台,月光很浓,照出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处。

“差点儿让我给忘了,”路柄飞一拍脑门,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七八个水灵的橘子,递给老牛,“下午去找您了,没找见,您摸摸,都在书包里捂热了。”

老牛不接,凶他:“乱花钱,我不吃。”他气呼呼地扭过头。

路柄飞一笑,把袋子塞到老牛怀里:“人家给我的,没花钱。”

见老牛不信,他又解释:“下午我出校门,见一人抢占人家摊位,欺负人家老人是个残疾人,瘸了点儿腿,还断了条胳膊,我就出了头,那老人非要给我这么些橘子,我不要,他就在后头追,我没了法子,就接下了。”

“您说,我是不是犯了错误了?我想着,明天返回去,把钱给人家偷偷塞下。”

老牛这才扒开了橘子,问他:“犯了哪儿的错误了?”

“不能要群众一针一线,是不是?”

老牛瞥了暼他:“组织要你啦?”

这么一问,路柄飞绷不住了,大黑头垂到胸口,闷着声儿地把那么一堆稀里糊涂的事全都告诉了老牛。老牛半天没说话,又扒开一个橘子的时候,往嘴里塞了一瓣,还没咽进肚里,他就开了口:“呦,这橘子可真甜,瞧这瓤儿,还渗着水儿呢。”他拿手掌心托着橘子,又说:“组织不接纳你,可人民群众认可了你,是不是?”

“不对,这话可是我说得不对,组织能不能接纳你、该不该接纳你,这事儿咱暂且另说,叔的意思是,眼下是这组织的守门人昏了头、转了向!”说着,把橘子皮往路柄飞手里一放,“呐,看见没有?这就是群众给你的勋章,漂不漂亮?”

直到大四毕业,路柄飞的名字也没能被于小红画上圈儿,入党的梦想在大学里到底是落了空。临离校,路柄飞舍不得老牛,老牛也舍不下路柄飞,但人总归是奈何不了离别。除了留下一句“叔,我常回来”和“好,我等着你”,什么都不能改变。人总是要一步步走过生命的各种悲喜与哀乐,奔向未知的苍老与消亡。沿途的风景并不见得有多么美妙,但那终究是意义所在。

【2】

社会并没有宽容到可以接纳离开校园的每一个人。路柄飞考过公务员,没考上;考过事业编,也没考上;想承包土地搞农林,金钱又困住了他。校园与社会分站在身体的两侧,将他撕裂,一边是退不回去的过往,另一边是跨不进去的未来,生命在等待与寻觅中一点点消亡,他的知识与理想、激情与勇气,在活生生却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似乎失掉了所有价值,而这些,是他从未想过且不敢相信的。

庆幸的是,农业局招编制外技术工,专业对口、成绩优异,路柄飞就这么一路绿灯,有了工作。未来终于肯为他打开一扇小窗,虽然这窗开得并不容易,也不敞亮,但路柄飞十分兴奋。给自己操办了两身正儿八经的衣裳,黑西服白衬衫,绑带儿的咖色皮鞋,去理发店剪了个整齐的板寸,还买了辆二手电动车。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也不管他是否在意,他理想与激情、曾经落败的希望与勇气,全都回来了。

入职有些日子,路柄飞每天除了擦擦桌子拖拖地,就没了其他事情可做,他不解,问了带他的上司老王。

“等着等着,有你发光发热的时候。”

于是,路柄飞成了一只井底的蛙,每天啃着一摞专业课本苦等时间赋予他一个学以致用的机会,不说闲话也从不多打听。“两耳不闻窗外事”本不是件坏事,但有些时候就偏偏能出了岔子。

这天,农场的工作人员奔到局里。

“插了没多久的秧苗,整片整片地黄,全都耷拉了脑袋,赶紧找个老师瞅瞅去吧。”

路柄飞详细问了情况,动了动脑筋,就要把解决方案告诉了他。然而,两片嘴唇刚一咧开,声音还没从喉咙里出来,就猛地闭回了嘴。他往四下里看了一下,这已不是在学校,他不能随意地出了风头、答了问题,而不管不顾一群老技工的存在与颜面,这是规矩,也是做人的体面与教养。狂妄,太狂妄。他骂了自己。接着,对农场的人说:“您且稍稍等着,我去给您叫师父去。”

局里把路柄飞安排在老王手下,据路柄飞所知,老王是技术出身,工程师,所以,他称老王为“师父”。这会儿,老王正在隔壁办公室下象棋,路柄飞敲门进去:“师父,农场来了人,秧苗遭了病虫害,您给看看去吧。”

不曾想,话音未落扎实,和老王下棋的大张就捂着嘴“噗嗤”笑出了声。大张的笑让路柄飞觉得自己有些被冒犯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大张意识到失了态,赶忙一挥手:“甭理我甭理我,我笑这象棋,笑这象棋。”说完,脑袋一耷拉,努力把皱纹里的笑一丝一缕地撤回来,心里却仍在偷着乐——老王若是有这本事,还招你进来做什么?

的确,老王真没有这本事。二十出头那会儿,他本在纱厂当会计,厂子效益不好了,老王的爸爸就找关系把他调动到房管所,那时的房管所还不成样子,老王看不上,他爸爸又找关系把他塞进农业局,还带着正式编制。老王的爸爸打听了,工程师待遇好,所以老王又找了“枪手”拿下职称。糊里糊涂地下来,老王这么个连什么时候插秧播种、什么时候收割打麦都不知道的人转眼成了农业局技术出身的老技工。这事儿大家多少知道些,所以谁都不去捅这娄子,但路柄飞对此毫不知情,每天“师父师父”地叫得老王头皮发麻,叫就叫了,别让他下不来台,可是眼前,路柄飞让老王去农场教人家怎么去除病虫害,这不是明摆着给他难堪吗?

老王的脸绿了,捏着棋子儿的手僵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路柄飞见他没给丝毫反应,又轻轻叫了句:“师父。”

大张解了围,弹了下老王手里捏着的棋子儿:“呦,你可不许走,我这眼看着就能赢了你,咱不兴玩赖那套。”说完,“啪”地一摔棋子儿:“将!”

这个时候,老王的绿脸才恢复了点儿人的模样,装模作样地瞅了瞅路柄飞,话里带着有点儿冷:“病虫害?你都知道了是病虫害了还不能给人家解决喽?快点儿的,去呀。”

事儿是这么过去了,但老王对路柄飞的“仇”也就这么记下了,更要紧的是,老王的爸是之前的财政局局长,而现任农业局局长的闺女又是在老王他爸爸的帮助下进了财政局,这么一来,路柄飞得罪了老王,就是得罪了老王他爸,得罪了老王他爸,老王他爸就能一个电话打到农业局局长那儿,一个电话本不算什么,但人家闺女就是得了老王他爸的助才有了工作,这下便算得了什么了。路柄飞的规矩与教养使得他得罪了老王,也因此得罪了连带着局长在内的一群人,而他的“不说闲话”与他的“不打听”,也使得他最终都没能知道自己得罪了人,还是一群人!

局长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下乡助农是农业局每年最难啃的任务。手把手地教、脚踩泥地里一根秧苗一根秧苗地插,喝着沙子顶着太阳,一句话不恰当还能惹了农民的怒。这一年,任务下达,局长眯着一双小眼睛动了脑筋。

“老同志总要给年轻人留些机会,是不是?自己把工作都做完了,让人家这些孩子怎么进步、怎么历练?”全体会上,局长这么说。

“路柄飞。”局长冷不旁地点了他的名字,路柄飞一时没反应过来,两只眼睛藏了葡萄,溜圆儿地瞪着,等局长发话。

“带队下乡,有没有问题?”局长问他。

路柄飞眼睛里的圆葡萄睁得更圆了,他有些吃惊。听说过老同志带新同志、在编的带编外的,可从没听过编外的新同志能够单独带队的。他不能明白局长的用意,但又不能当着全体同事的面自认“不行”,答了句:“没问题。”

接下这份重任,路柄飞依然糊涂,不明白局长的目的,又何必非要明白呢?弄明白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人需为所在的社会做出点儿什么,哪怕把所做的那些事扔进银河,转眼就消失不见,但那总是人活着的一点儿希望与追求。路柄飞的理想绝不能被困在恼人的人事关系中,他不允许自己这么荒废精力。如此一想,他便十分感激局长,感激他的信任与委以重任。

到了下乡那天,天空落下了雨,出了大家伙儿的预料。然而,站在这场大雨的背后,路柄飞仿佛看到了许多个啃着绿叶的虫,又听到许多句着急的问:“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雨没有模糊掉害虫的嚣张,风却加剧了无力的呼喊。他恨不得立马冲过去,用一粒沙的力量去掀翻害虫的猖狂,对,他只是一粒沙,一粒被泥水掩埋的沙。

局办公室给各个乡镇下了通知:天气原因,活动暂缓,另行通知。路柄飞却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一个人顶着雨去了公交站,又乘着公交车一路晃悠,到了被指派的乡镇。

踩着泥趟着水,路柄飞进了镇政府,甩掉了满身满脸的水珠子,寻着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麻烦问您一下,镇长办公室是哪一间?”路柄飞问得很客气。

被问的人抬眼瞧了瞧他,泥水裹湿了半截裤腿,一双皮鞋看不出了颜色,往上看,脑门上还滴答着雨水珠儿,万万没能把他跟农业局下派的干部联系在一起。“呦,下这么大的雨还来搞推销,跟老天爷抢饭吃!”那人暗自念叨,目光收回,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懒懒地答他:“镇长?不在呦。”

“不在?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您知道不知道?我等着。”

“等着?”那人摸出一根烟,捏了捏烟肚子,又沿着桌子边儿磕了几下烟屁股,“入户走访去了,回不来。”说完,啪一下点了火,烟圈吐出来,一圈连着一圈,一缕连着一缕,丝丝缕缕绵中有柔,柔中带刚,路柄飞看得入迷,暗赞一声“老道”,问他:“您是?”

“保安,看家护院。”说着话,又一层层的烟圈从他的嘴里出来。

路柄飞从没体验过多愁善感的浪漫,连带着浪漫背后那么些可有可无的忧伤与沉思,他也从不偏爱。可是现在,他竟被旁人避之不及的烟圈吸引。如果生命的定义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那么眼前的烟圈不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吗?他又放眼四周,桌椅板凳、沙发挂钟以及外面这场来无声去无痕的大雨,不都是生命吗?它们会疼会笑会悲会喜会存在也会消失,和人一样,和所有的生灵一样。

他痴痴地想、痴痴地笑、痴痴地在屋里打转,忘了正事。

“咳……”

路柄飞被那人的一声咳嗽叫得清醒,醒来,他一下觉出了不对。他记起了老牛,同是保安,老牛可是连办公楼的门都没随意地进过,怎么到了这儿,保安能大模大样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这也不合规矩呀。他多了心,寻着烟圈悄悄打量过去,白白嫩嫩的大脑门闪着点儿油光,腮帮的肉铅锤似的压着嘴角往下坠,再往下,一双皮鞋锃亮。路柄飞乐了,脑筋一动,便装模作样地要往出走。

“那劳烦您跟镇长传句话,就说农业局做技术推广的人来了,还有就是,咱这次活动不同了以往,得和镇长的什么年终评优,什么东西那是?年终考核?我也闹不明白,反正和镇长脱不了干系,”路柄飞说着就迈开了步子,“您继续喝茶,我走。”

没留回话的余地,他立马扭脸到了走廊。就听身后咣当一下,椅子绊倒、报纸扔飞,还没见着人,话就进了耳朵。

“等等,等等,您是农业局派来的?”

路柄飞住了脚:“啊,是呀。”

这个时候,那人才连磕带绊慌里慌张地奔到了路柄飞眼前,拍了下冒着油的脑门又跺着脚,一声声“哎呀”便挤在一处、连在一起,入了路柄飞的耳朵。路柄飞想到了刚刚引他入迷的烟圈,同样是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可耳边的这一声声叫唤却没有丁点儿的气势与境界。他板着脸问:“怎么了呀您这是?”

“这事儿,闹大了不是?闹大了不是?”

“怎么个事儿?”

“怎么开口?让我怎么个开口?”一双肉手抓了把脑袋,“我……我就是镇长,我就是。”

“呦,玩笑可不敢这么开,”路柄飞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四下里瞧了瞧,悄声说到,“您不能因为镇长不在就跟我这儿搞冒充,对不对?这可是违法的事儿。”

“哎呀,这不是……谁能想到是不是?谁能想到下了这么大雨还能有领导来安排工作是不是?”狐狸露了相,一句话倒成了别人的不是。

“那敢情我是骗子?”

镇长一阵“哎呀哎呀”,工作既能继续下去,路柄飞便不再跟他掰扯,说:“得,前边带路吧镇长,去大棚里看看。”

这时,雨已小了许多,头顶的云却仍不见少。路柄飞在农校待了四年,但当一个真实的农村摆在他眼前的时候,它的清凉与泥泞、辽远与亲切、屋顶退了色的红与满目深浅不一坑坑洼洼的绿,无不让他心生动容。勇敢的蜻蜓已经飞来,啄一口水,却分不清是落雨还是溪流的馈赠,它飞走,又回头,于是,杆头的麻雀也来了,河边的蛤蟆也叫了,还有丛里的蛐蛐儿、河滩的泥鳅,全都飞着、叫着、跳着,为了风雨的离去,也为了生命的无畏,而欢呼、而庆幸。

路柄飞就是在这样一曲乡村奏鸣中一路走到蔬菜大棚,然而,刚进大棚,耳边的小曲儿就随着一个巨大的休止符戛然而止。路柄飞看见,半袋没用完的化肥和几瓶打开了的农药,排成一溜,在门口整整齐齐。他不能不严肃了。

“这几个大棚种的是有机蔬菜不是?”他问。

“怎么不是?您进去瞧瞧。”

“那这是个怎么回事?”路柄飞指了指地上的农药瓶瓶和半口袋化肥。

镇长随他看过去,有些恍惚,但恍惚不过两秒,大手便挥了起来,往里喊:“怎么回事儿这是?在别处用的化肥口袋怎么拿到这里头来了?不赶紧拿出去呀。”

喊完,降下声音,朝路柄飞解释:“庄稼汉,不讲究,随手这么一放,您放心,绝不会乱了套。”

镇长的话并没能让路柄飞悬起的心落下,他朝眼前这片菜地看去,破土而出的翠芽、缠绕有致的藤蔓,本是生机、固是喜悦,但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张藏着诡笑的人民币,往深处看,人民币的背后还有许多个流着泪的孩子和花白了发的老人。他看不下去,拿出相机,蹲下身去,把那瓶瓶袋袋一一拍了照,他不能断然信了镇长的话,也不会轻易冤枉了辛苦种菜的乡亲。

“劳烦大家配合,检测机构会来取个样儿,送检。”他低头翻看着相片。

然而,话一出,立马炸了锅:“拿到相机,绝不能让他得了逞!”接着,路柄飞就看见数不清的胳膊与数不清的脸孔朝他拥来,胳膊缠着胳膊、身子挤着身子,他没见过狼,但他想起了狼,没见过虎,却也记起了虎。一张张嘴巴让他看到许多张舌头和许多排牙齿,他仍然不愿相信,这些舌头与牙齿的下边,会有一颗欺骗的心。再后来,他的思维就不见了,被一只只在头顶、在胸口、在身前身后乱抢、乱挥、乱舞的手给扼住。忽地,脚下一滑,路柄飞就连那么些舌头和牙齿也看不见了,直接滑倒在地上,而那两个紧压他肩膀的人,也是出溜一下,一齐滑倒在地。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传出去,便成了农业局的干部打了人!

“祸害,谁招进来这么个祸害!”局长怒了,拍了桌子,虽没骂出声儿,这骂人的话却活生生挂在了脸上。当初给路柄飞指派这么个难啃的乡镇,也只是想给他找点儿小麻烦、添些小心事,万万没想到他能把整个单位给弄到了风口浪尖。好好的技术推广,怎么就成了官民冲突,官民冲突就冲突,怎么又成了干部打人?问题可不就大了吗?但局长毕竟是局长,情绪永远不能消灭他的理智。很快,他便定下神来,想好了办法。

“路柄飞回来没有?让他过来。”他说。

路柄飞来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着泥点儿,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在地上裹了泥,灰不溜秋,整个儿在泥汤里泡过的待宰的大公鸡。见了局长,像见了亲人似的,俩眼圈一红,裹了满肚子委屈。好了,他的正义与勇气、所受的欺压与冤枉,全都有了伸张的去处。一股脑儿地,路柄飞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局长。

局长的表现恰好合了路柄飞的心意,没露出丝毫恼怒与不快,这反倒使路柄飞羞愧了。

“伤着哪儿没有?”局长关切地问。

路柄飞胀红了脸,摇摇头。

“你很正直。”局长说。

路柄飞落下一滴泪。

“也很勇敢。”局长又说。

路柄飞又落下一滴泪。

局长递过一张纸巾,路柄飞捏着纸,低着头,泪珠啪啪落下,打得他心头滚烫。心还在感激与温暖里荡漾,耳边又传来局长的话。

“下乡延缓,这事知道不知道?”

他抹了泪:“知道。”

“知道了还单枪匹马地去?这叫什么这叫?放战场上这就是不服从命令,对不对?”

“对。”

“怀疑村民有不当行为,怎么办?拍了照取了证,保护好证据离开现场,是不是?您倒正大光明,公开宣战!这下好了,证据呢?我问你,证据呢?”

“抢走了,”他低头,又抬起,“那满大棚的菜不就是证据?”

“打人呢?怎么说?”

路柄飞觉得冤枉:“您也不信我?您瞧瞧我这脸,这儿,抓的,这儿这儿,挠的碰的,可都是他们推搡的我,我连手都没还一下。”说着话,伸过脑袋凑到局长眼前。

局长往后一推他的大黑脑袋:“得得得,我信不信你有什么关系没有?你说没打人,证据呢?没有证据,说破大天去也是白搭。发生了争执,是不是事实?发生了推搡,是不是也是事实?这压根就是说不明白的事儿!这叫什么?这就是能力不足,还非要当那愣头青,惹下一堆祸。现在好了,矛盾激化了,整个单位都让你捧到了浪尖,出了大名儿!”

路柄飞没有为自己做辩解,相反,他那颗经历了许多波折的心却因此而安静下来,不管局长意欲何为,但他的这番话的确让路柄飞意识到自己的欠缺,也为自己的欠缺与因自己而起的冲突而深感愧疚。委屈已经变成无地自容,他等待上级发落,仿佛只有惩罚才能抹去这一切的过错。不,过错是抹不去的,惩罚也仅仅是一种弥补。

局党组决议,有机蔬菜送检、路柄飞开除,正当的动机与正确的方式、合理的工作与合情的处置,没留下半点儿纰漏,唯独路柄飞,讲不清说不白又自觉一心正义的路柄飞,就这么没了工作。面对这个结局,老王呵呵笑了,局长心里的那口气也缓缓地舒了,虽然过程有那么些出乎意料还带着惊涛骇浪,但路柄飞这根眼中刺,也算是剔除了。

【3】

如果说从无到有是“生”、从有到无为“死”,那么现在,丢了工作的路柄飞恰是体验过生的喜悦又来到死的颓丧。“死”本不见得必然颓丧,但放在路柄飞身上,工作之“死”的苦闷与不解、开明与委屈、接受与羞愧,分不清颜色、尝不出滋味,混成一团不见底的黑,贯穿了他的血脉。

夏天的雨时常带着些残酷,又一场大雨突袭的时候,路柄飞正蔫儿菜似的趴窗户边儿回首往事。他还是能看见啃着菜叶的害虫、听到流着泪的呼喊,只不过,于这些画面背后,他也看到了自己,站在蔬菜大棚前打了败仗又淋成了落汤鸡的自己。

半夜十一点,路柄飞还没星点睡意,听到门口有动静,凝神听了听,确是转钥匙孔的声音。

“谁呀?”他有点儿不安。

门口没人回他的话,钥匙孔却还有响动,拎着把扫帚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一瞧,是老太太。

“哎呦,妈,您怎么不出个声儿回我一下,我这以为怎么着了呢。”说着,随着老太太进了屋。

老太太全身没一点儿温柔劲儿,冷着脸:“怎么?我回自个儿家还不能回了?想趁早占了这老房子,让我一老太太跑大街上要饭去,是不是?”

路柄飞一阵冤枉,急了:“您……您这不是挑事儿呐吗?您明明知道我没这意思,是不是?”

老太太不接他的话:“反正我就要病死了,趁早合了你们的意!给我炖锅羊肉去,我饿了。”

“说的什么话,说的什么话?您跟我置气归置气,甭咒自己成不成?”

“咒自己?你还没这么大面子。我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治不好了。”

这时,路柄飞才定睛好好看了下他的妈妈邹丽妍的脸,一脸煞白,没有血色,眉梢眼角也瞧不出一点儿精神头儿,和他记忆里那个泼辣甚至有些蛮横的妈完全不同。不知怎的,他一下就信了她的话,没半点儿怀疑,即将失去母亲所带来的难过与一种不曾体验过的酸瞬间淹没了他。

路柄飞从小没了爸爸,是他大嗓门儿的妈一个人带大了他和他的哥哥路柄直。邹丽妍不温柔,但他发现她对哥哥温柔;邹丽妍抠门,但他发现他对哥哥不抠门。直到路柄飞考上大学,邹丽妍说了话:“家里的钱全供你哥读书用了,没钱。”路柄飞信了,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就跑到郊区工地给人搬砖提泥兜儿,然而,半年后路柄直结婚,邹丽妍立马给他买房交首付,路柄飞伤了心。不是因为妈妈不供他读书伤心,而是伤心妈妈骗了他,妈妈骗他也不至伤心于此,而是因为妈妈为了给哥哥攒钱而骗他没钱。思来想去,钱不钱的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的妈妈永不能一碗水端平、永不能温柔地把他当儿子待。

路柄直结婚生子,缺个保姆,邹丽妍乐了,顶着张笑开了花的脸搬到大儿子家的保姆间,背阴、没窗、手指头样儿的那么一溜细小窄巴的住处,邹丽妍却有如到了桃花源,一日三餐洗洗补补,转着圈儿的陀螺似的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填得满满当当,还不叫一个“累”字。不仅不叫累,逢人就夸:“大儿子呀,孝顺,结了婚惦记我,偏要我跟来,这不,非得伺候着我。”

路柄飞听不下去,总要撇着张大嘴顶回去:“您跟我说说,我那连双袜子都不会洗的哥哥,是怎么孝顺您、伺候您的?”

远空闪过几道裂开的光,一个响雷劈下,路柄飞的思绪回到了眼前。

“您都这样儿了,还大半夜的一个人往回跑?我那哥哥呢?就由着您大雨天地出来?”他问。

邹丽妍的眼神有些复杂,有委屈、气愤,也有那么点儿伤心与孤独,最后,一直以来包裹着的她的对大儿子无尽的宽容与疼爱依然占了上风。她不能把路柄直在知道了她的病时说的那句“您这不是裹乱呢吗?”说给小儿子听,也不能把路柄直最后那句“您走吧,回老房子吧”让众人知道,她独自咽下一个母亲甘愿承受的一切。

“听着没有?我饿了,给我炖锅羊肉去。”她尖着嗓子回避路柄飞的问,也回避自己的不幸。

路柄飞犯难了,瞅了瞅落着雨的大黑天,看了看时间:“妈,您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儿还有卖羊肉的?我给您随便弄点儿吃的,天一亮咱就奔医院去,好不好?”

那天晚上之后,路柄飞也闹不明白,自己是把生命交给了时间,还是看时间如何摆弄命运。他看着盆里的生命由破土而出的嫩芽长成娇艳水灵的花儿,也看着落了叶的葡萄藤来年又结出一串串的果,可是,他却要看着她的妈妈从泼辣变得安静、从蛮横变得苍老,她守着脆弱的生命回望与期待,路柄飞不知道她的记忆与她的希望中有没有自己,但不管怎样,他都已经不在乎,他只想要那个掌管天地的神灵多给妈妈一些时间,哪怕她的时间并不属于他。

邹丽妍的病彻底改变了路柄飞的生活轨道,一边是生了病的妈妈,一边是自己需要奔赴的理想与未来,他没怎么犹豫,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妈妈。就这样,农林院校的毕业生成了花市的临时工,每天凌晨四点半养花施肥搬搬弄弄,早上不到九点老板就能放他回家,一心一意地伺候他生着病的妈。

不在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就往胡同口儿一坐,明明说话都嫌累,还非要喘着大气儿说:“大儿子,孝顺,听话,打小时候就听话。”

一旁的胖老太太撇撇嘴,问她:“小儿子呐?”

“他?丧了天良了。”

“不给我炖羊肉吃,就给我那么一碗面,没良心,没良心。”她接着说。

路柄飞听见,气得挂不住:“大半夜十一点,您让我去哪儿给您弄羊肉去?”

“第二天不就给您炖了一锅吗?您怎么不说?大儿子孝顺,他给您做过一顿饭没有?来看过您一次没有?还不是靠我一日三餐,医院家里来回跑,担着心受着怕,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倒没落您一点儿好,我把您给他送回去,成不成?”路柄飞委屈,眼泪连着鼻涕,差点儿落下来,扭头看了看胖老太太,“见笑了您。”

邹丽妍抿着嘴没了言语,胖老太太轻轻拽了拽路柄飞的胳膊:“过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甭往心里去,年纪大了又生着病,跟那小孩儿似的,非要撒撒娇,是不是?”她说,“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大家伙儿眼睛亮着呢,对不对?良心摆在这儿,你绝对对得起它。”

最后的日子,邹丽妍没能离开医院,闭眼前,她紧紧抓着路柄飞的手不松开。

“妈,我回去给您拿身衣裳。”

老太太抓着他,不让。

“妈,您闭上眼歇歇。”

也不闭。

路柄飞纳了闷儿,坐下来,细细打量着他的妈。邹丽妍也看着他,眼神已然没了力气,然而,路柄飞却因这双眼睛动了情,他突然觉得,这是他的妈、惹了他一肚子气的妈在弥留之际对他最后的、从未有过的爱怜与告别。他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看着眼睛里的字一个个温柔且深情地蹦出来,连成了串儿——“柄飞,妈的好孩子”、“柄飞,妈妈要走了”、“柄飞,妈跟你道个歉,妈是爱你的”……他似乎读出了太多的爱与不舍。邹丽妍的嘴唇一动没动,眼睛也一眨不眨,他却读懂了一切,他这么觉得。

邹丽妍死了,后事办完,路柄飞的心依然沉浸在她最后的眼神中,走路时看见、睡觉时看见、吃饭时也看见,他庆幸自己抓住了母亲的手、读懂了她眼神里那些足够感动他一辈子的温柔,至于曾经有过的愤怒与哀怨,早就不见了踪影。

“飞,没找着吧?”胖老太太悄声问他。

路柄飞听不明白,痴痴地抬起眼来,两天没洗脸,眼屎还在腮帮挂着,问她:“找着什么?”

胖老太太更神秘也更急:“房本、存折,找不着了吧?”

路柄飞没心思理这些,他的情绪还没从妈妈的死中缓过来,不耐烦地扭了头:“找什么找?妈都没了,妈都没了。”

“啪”一下,胖老太往他头上一巴掌:“小子,都让你哥拿去喽。”

“就你妈走的那天,你哥回来,一阵翻腾,你说,干嘛来的他这是?老太太生病三两年了不见他一面,老太太马上走了他倒回来了,干嘛来的这是?”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来了气,“不信我的话?不信你就进屋找去,找得出,算我老太太大嘴巴。”

路柄飞听得发懵,他不信胖老太太的话,但又没有底气对她大吼一声“胡扯”,于是,他也翻了箱倒了柜,犄角旮旯一遍遍翻找,果然应了老太太的话,半毛钱没有,存折、房本统统不见。路柄飞一下懂了,也一下更懵了,原来,邹丽妍临走时紧拉着他的手不撒开,是早就给大儿子通了信、给他腾时间!腾时间拿房本、找存折!什么爱怜与不舍、什么告别与抱歉,全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许是嘲笑,又许是同情,这天又下了雨。路柄飞坐在屋门口,望着满地在雨里打滚的落叶,由着水珠一滴滴地往身上扫。邹丽妍的生命已经彻底消失在时间的长河,她留下的那些或好或坏、或长或短的记忆,也化为一片片翻滚而来的浪,一次次冲刷那些活着的人的印记。路柄飞站在生命的中央,带给他生命的人已经离去,而不知何时,他自己的这条命也会像爸爸、像妈妈、像所有已经离开的人那样,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眼前在雨里挣扎的落叶让他难过,那不就是他自己吗?被雨淋、被人踩,狼狈地站起,倒下,又站起,又倒下。不,他还不如一片落叶,眼前的落叶,总归能和另一些落叶一起奔赴死亡,可他呢?没了亲人、没了家,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他不如落叶。

后来,他低头自语:“妈,您到了儿都不肯给我留点儿念想,是不是?是不是?”

再后来,就见他抹了把鼻涕,擦净了眼角涌出的两滴泪,踉踉跄跄进了屋子,摸到手机,拨了电话出去,一句:“牛叔,您还在学校不在?我想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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