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勺书言|在细雨中呼喊

如果不是时隔几年都未曾联系的大哥突然打来电话,也许那个梦,也就如湖水那偶尔泛起的涟漪又复归平静般,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大哥说,下个月就是母亲二十周年忌日了。当年十周年忌日,你说你妻病孩小,无法脱身,如今又是一个整年,你是不是可以回来看看?原来吧,和你嫂子都觉你回不回也无所谓,反正坟都在那。可是,近日来,乡镇里大搞返坟归田运动,指不定哪日,母亲的坟被安置了,到时想上个坟也难了,……

大哥说得支支吾吾,像是个提出非分要求的孩子,失却了少年时期那遇事的霸道和骄傲。

但就是在大哥说着这些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到,前几日自己的那个梦,以及梦里出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妇。

当时梦里的那个少妇,不过三十来岁,齐耳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貌普通得毫无辨识之处,她是从人群中忽然走了出来,独独向着我,对我轻轻地笑着,半晌又平静地说到,等你等了好久,我还在那里。

次日醒来,我也在脑中勉力搜索梦中妇人究竟是何许人,却始终无法有个清晰的答案,后来干脆作罢,丢到了脑后。

如今想来,那少妇竟是我母亲,生了我给了我生命的母亲,而她终究还是托梦给我了吗?


可恨可笑可气的自然是我,我竟将自己母亲的模样都淡忘了吗?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自己明明白白的悲伤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哭不出来,这无疑是对我这个所谓知识分子的道貌岸然的最大嘲讽。

我竟然遗忘了自己亲生母亲的模样。可,这怪得了我吗?


六岁那年,我被自己的父母送给了他人。对于一个六岁的男孩来说,他小小的眼睛里放进了那个充满神秘和惊奇的世界,放进了大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上天入地,放进了爹那嗓门响亮地骂天骂地骂空气,却再也放不进那个默默无闻的母亲了。

母亲……我只记得她,那时的蓝方格的头巾,要么系在脖颈间,要么系在头上包裹住多日未洗而油腻的头发。何况那时的她,刚生下三弟,忙着农活忙着家务忙着嗷嗷待哺的三弟,对我这个家中排行老二已能自个儿活着的孩子,又能给予多少关注呢?

如同很多常人般,一生里有意识的记忆大约都是从五六岁始,而当我人生记忆的白纸上终于有了规整的墨迹时,我却被送往了陌生的地方,去做其他人的儿子。


对于这个实事,我从来没有抱怨的权利。我的生命是他们给他的,我的存活是他们决定的。我可以接受后来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一切,但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或者说试图理解自己,为何竟然忘记了娘母亲的模样。

是的,我能写下父亲、大哥、三弟、祖父、甚至苏家两兄弟以及那做过我短暂父母的所有人的名字,但我没有写下母亲的名字,她全部的出现,只是母亲两字,或始终戴着蓝方格头巾的母亲,或哭得呼天抢地如泼妇的母亲,但我深深地知道,我的母亲不是泼妇,我的母亲其实也温柔。

我母亲一生的使命好像就是为了以父亲孙广才为轴心,画下生养孩子、操持家务等等的一个并不圆满的圆。

而母亲那珍惜了大半辈子的蓝方格头巾,犹如一袭裹着木乃伊的床单,任时光如何侵蚀,痛苦如何击打,她不过僵硬着已经枯萎的骨架,其实里面已空空如也。虽然那里面也曾经鲜活过,生动过。

作为儿子们,从来不知道身为女人的母亲有过怎样的渴望和欢乐,也不会像女孩子们般如缠在母亲腰际的腰带打听着母亲的过去和现在。

我不确定我的母亲这一生,有没有希望过生养一个女儿,一个乖巧听话、始终跟随着她的小女人。然后,两个女子,朝夕相伴,耳鬓私语。

母亲会在缝补衣服、在做饭烧火的间隙,给这个女儿讲述她的过往,讲述孙广才和她的故事,而在那些一遍遍的讲述中,母亲也许能够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原来除了孙广才的喜怒无常,除了家务的劳累忙碌,还能有些其他什么,比如属于自己的一片云彩,或者一声鸟鸣。

也许,母亲会讲述她那蓝方格头巾的由来。她说,那是和孙广才成亲的那一年,去县城赶集时买的。当时,他们刚成婚,蜜里调油,孙广才对她稀罕得很,觉得她样样如他意。最初,孙广才给她挑了一块大红色的头巾。她不肯,说都已嫁过来三四个月了,红色不合适。

孙广才不乐意了,大笑着说,三四个月咋哩?三四个月就不是新娘子啦?不要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三十年,她都是他孙广才亲亲爱爱的新娘子。

她顿时羞红了一张热辣辣的粉脸,伸出手去就要堵在孙广才的嘴上,孙广才却是撅起嘴在那还带着少女感的柔嫩掌心上狠狠地啄了一口,声音脆响,逗的店里其他的人纷纷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她那时,既窘得恨不得脚底下裂开一道缝让自己从别人议论纷纷的视线里消失,又快活得恨不得也把心掏出来送给眼前这男人啄上几口。

于是,她顺从地拿了那条大红色的头巾。可等他们出来店门没几分钟,没来由地,下起了一阵雨。雨势不小,等他们慌慌张张地找好躲雨之处时,才发现她的脸上流淌的都是红色的水迹,如同一朵雨中绽放的红玫瑰,艳丽而美丽。

孙广才乐得哈哈笑了一阵后,笑得她委屈得红了眼睛,顿时又急急地改了脸色,一脸愤怒,破口大骂道,狗娘的老板,把这等货色卖给我孙广才的婆娘,我看他店是不想开了。我的亲,别难过,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找那混账老板。

老板自然也没想到,这半路折返的顾客那么不依不饶那么气势汹汹,只得息事宁人般,答应重新让他们挑一条新的头巾。这一回,她做主,拿了那条伴随着她大半辈子的头巾。而这似乎是母亲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主。

也许,母亲还会讲述她和那寡妇的恩恩怨怨。她说,那寡妇嫁过来时就不瘦,等她生养后,那身子就如发酵的面团,迅速地更加胖起来。

那时候,孙广才每每见到寡妇,总是笑得意味深长,夜里会搂着她纤细的身子说,我看是活受罪,婆娘那么胖,睡到半夜,一个翻身,都能被压得一命呜呼。那婆娘肥得跟母猪似的,跟那样的货色睡觉,跟搂着一头母猪睡觉有啥差别,还是我婆娘好,肥瘦得恰恰好。

这样的话,哪个女人听在耳朵里,都是受用的,甭管男人将她和怎样的人比较。她也是。如此这番,也是更加对孙广才温顺着。

可是后来呢,她大概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搂着她讥笑寡妇的男人,竟然有一天,睡到了那寡妇,他曾经口口声声称之为母猪般的女人的身边去?难道他就不怕被压得一命呜呼了吗?

更可恨地是,后来的孙广才,再躺在她的身边,却是十足的嫌弃。他说,瞧瞧你那手,又黑又瘦又硬,摸在手里,那能算是手吗?只能是黑木棍,知道吗?你去瞧瞧寡妇那手,肉肉的,抓在手里,又柔软又瓷实,那才是女人该有的手,你知道不?还有你那身子,你自己看看,你这身子好意思说是女人的身子吗?干枯枯的,硬邦邦的,木头,只能是木头,我能和木头睡觉吗?那感觉就像是睡在棺材里,我睡得着吗?我能不感到晦气吗?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又将是灭顶的摧毁。大概从那是起,她的仇恨,对自己对寡妇对孙广才的恨,融在无数个无法成眠的夜里,终于让她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枯骨。

但这些做儿子的如何能知呢?母亲可以一脸恨意地面对儿子们,泄愤般控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些愤怒吗?她什么都说不了。她只能是生我们给我们做饭给我们洗衣的母亲。

可怜而可悲的母亲。

而从今天起,我决定怀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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