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三女人

据说第二次大战后,像纽约这样的都市,根本不见沿路设摊或推车叫卖的人。近几年却到处有撑起篷伞卖三明治、热狗的,有摆摊子卖T恤、裙、裤、腰带的,更有卖陶瓶、瓷盘、耳朵上脖子上的装饰品、现榨的橘子汁、当场刻的木雕、手绘的衬衫。花生米、榛子、腰果、核桃仁,都上了人行道。密切应时的是晴天卖草帽,雨天卖伞——社会经济不景气?

是这样。都市街景情趣盎然?是这样。我常注意这些人的脸,与我所思相符,都是良善的——只是觉得这些都是耶稣同情而上帝却不理睬的人。耶稣说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穿针孔还难。上帝说穷人要进天国,比两匹骆驼并排穿针孔还难。上帝是在富人这一边的,否则富人怎能富起来——凡是经上没有的话,我们可以补上去。

此外,还有比小商贩更淡泊的谋生者:

一个青春已去的女人,常在较宽阔的人行道上伏地作粉笔画,地面本有着等边六角形的凹纹,她利用这些蜂房格,画出人脸、花朵,伴以多种图案。一个小时画了一大片。因为色彩和形象十分夺目,使人只见地画不见作地画的人。几次后我才看清楚是一个瘦小、灰黯、弓背蓬头的女人——我常会不知不觉想起什么现成话来,福楼拜说:“显示艺术,隐藏艺术家”。心中不禁暗笑,又责备自己太淘气太刻薄,便掏出几个硬币,俯身轻放在地上,不期然看见了她的脸,满脸的汗,苍黄、疲苶,她真脏,没有心情洗脸(洗脸也要有好心情),既然目光相接,我该说句话:

“你画得很美丽。”

“我可以画得更好。”她说。

“我相信。”我想走了。

“为什么别人不和我说话?”她撩起额上的乱发。

“因为画就是画家的话,大家看见了,就是听见了。”

“不不,话多着呢!”

“以后,慢慢说。”

“你愿意听吗?”

“对不起,我要去办点事。”

我看手表,我是个伪君子,想脱身,像当年的欧根·奥涅金。

再经过那里时,地画已被踩模糊了。她总会来重画,而且每次不完全同样。

早晨走在近哥伦比亚大学的百老汇大街上,女人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日本先生,日本先生。”

我不是日本人,不必回头。女人紧步上来轻触我的手肘,她是黑种,有点胖,二十来岁。

“请原谅,你是日本人吗?”

我还不及否认,她快速地说了一大连串,满脸憨厚而愁苦的表情,我只听出什么布鲁克林、托根……旁边出现了一个白种青年,善意地恳切地代她说明:她要回布鲁克林,没钱坐地下车,请求帮助。我掏了三只两角五分的硬币递给她,白种青年似乎很高兴他的代言成功,轻快地走了。黑女郎谢了又谢,转过身去,她还牵着一条大狗。往布鲁克林?下城方向的地铁站该朝前走,她不认路吗?该告诉她——她牵着大狗走向报摊,买了一包烟,点火抽起来。

我回身快步走,怕她发现我,我不是那种有意窥人隐私的人。

大都会博物馆的高高宽宽的台阶上,总是坐满五彩缤纷的男女,因为下面人行道上有小丑或魔术师或踢踏舞男的表演,鼓掌,喝彩,“谢幕”,当然还有以硬币纸币代替鲜花奉献给表演艺术家的那么一回事。

从博物馆受洗礼出来,纯正的艺术使人头昏脑涨,精神营养过良症,弄不清自己是属于伟大的一类还是属于渺小的一类——台阶上的明朗欢乐,倒一下子使我重回人间,冲散了心中被永恒的艺术催眠后的郁结。

行过喷泉,便是幽静的林荫道,绿叶如云,卖水晶项链的货车,新旧画册的书摊,更多的是出售小幅画的艺术家,雕像似的站在那里静候顾客——所有这些,都很少有人买。

春天的一个下午,有朋友约我去看“梵蒂冈艺术藏品展览”,像要去晋见教皇似的,我竟用心打扮了一番,对镜自评,那副“漂亮朋友”的模样实在讨厌,再更装又多麻烦,就此“以辞害意”地出门上街了。

门票上规定三点整才好入场,我早来了半小时,就放慢脚步,浏览书摊,发现一些小小的水彩画,趣味近似保罗·克利,抬头看那倚树兀立的摊主,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士,长发垂肩,肩上披块灰色的大方巾,待久了自然感到冷,她把大巾裹紧身躯,两臂在胸前打了个结。

我应该看,不说话,然而又是目光相接,不说一句话似乎欠礼貌:

“保罗·克利!”

“不,我,是我画的。”

“我知道,你的画使我想起克利。”我以为说得很委婉,又加一句:“你画得真好。”

“谢谢你!”她的脸解冻似的呈现活气和笑容。

接下来该我选购画了,可是我本来不存心要买,为了这两句对话就要买了么……朋友喊着我的名字走过来了,她是我同学,平时都是衣着极随便的,今天也忽发奇想,穿得华丽妖艳,活泼泼地拉了我就走,去帮她选一副水晶耳环,我忘了向那女画家说声再见。

博物馆中的三小时,我是个透明体,里面全是艺术。回家的路上,神魂还不定……树林阴翳,行人稀少。记起一件事——刚才那路边设摊的女画家,也许以为我是正要买她的作品,被一个不比她美而比她华丽的女人打消了,把买画的钱买了耳环——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和那同学的偶然的盛装,本也不足道,偏偏与那女画家的寒素形成了对比,倒像是我们是幸福者,她是不幸者,我感到歉疚,又感到冤屈——女画家、同学、我,是在同一个世界中,不是在两个世界中。

买不买画,不要紧,而我一定使她薄明的心先是比平时亮了一度,接着又比平时暗了一度——何以测知她的感受?因为我年龄比她大,这种一亮一暗已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当然都是无关紧要的,却又何必由我来使人亮使人暗呢。

第一个女人有点傻。

第二个女人有点坏。

第三个女人有点点可怜。

我是个有点点傻有点点坏有点点可怜的男人。

——出自《爱默生家的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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