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全集》,翻着翻着,就结束了。每次读完一个喜欢的作家的全集,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好像一次彻夜长谈,天终于亮了。
一直觉得,读全集的好处,是能比较完整的了解一个作家。一定会发现,他不经意反复提到的东西,藏着可能连他自己都忽略的心事。他自己讲过了一个故事,忘了,又讲了一遍。重叠掉的部分,往往是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从全集的角度去看,每个作家都会暴露他的脆弱和偏好。发挥不可能一直稳定,有灵感特别好的时候,也有提笔维艰的时候。有心底最想表达的话,也有敷衍的潦草几笔。看到的,不都是精华。
大部分人喜欢一个作家,就想普普通通地喜欢一下,吸收一下他的精华,摸摸他的叶子,赏赏他开的花。不会想着,把他所有的作品连根拔起,然后说,原来,这才是你的全部面目。
大部分人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就普普通通地喜欢一下。像是在果篮里挑橘子一样,挑走那些熟透的,成色好的,留下那些破损的,生涩的。普普通通的喜欢,往往是局部的喜欢,有选择性的喜欢。而真正的喜欢,是打包全部带走。
在汪曾祺的全集里,我似曾看到一个作家从年轻到年老,一直在蜕变,在挣扎,心境在起伏,情感在波动。明末小品式的文字,摊开书页,仿佛闻见江南的荷香。
由于我热爱古典文学,每每都想把近代文化和传统文化结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也算古为今用,古时中国人喜欢讲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高度概括了世间物质。因此我在读书中,我喜欢把作家也分为五行系。
金系,如鲁迅,文字犀利如刀枪,兵气凌铄,轻描淡写都是六脉神剑。又如张爱玲,文字细腻处如刻刀,雕琢世态炎凉,纹络细密如丝。文字冷冽处又如银针,一语道破人心凉薄。
木系,如阿城,文字如一树多枝,枝干清秀,根根分明,树叶密疏有致。段落如独木,自成风景。连为篇后,宛若森林,蔚然莽苍,方显徐徐气象。又如金庸,单看如明清豪宅的部件,平常无奇,稳扎稳打,等所有部件合成建筑后,严丝合缝,大气端凝。
火系,如王朔,嬉笑怒骂不拘一格,笔尖带三分狷狂与火辣,如盛夏灼得人皮肤生疼的烈日。又如都梁,字里行间,近看血色浪漫,远观烽火连城,连标点符号,都带着硝烟的味道。
土系,如莫言,文字朴厚绵密,像吸着地气,扎根泥土长出的红高粱。又如刘亮程,文字如大地沙石滚动,尘土纷扬。
然而汪曾祺的文字,和他们都不同。他属于水系,如溪流入海,如浪起微澜,云中的雨,如文风冲澹,氤氲着一脉江南灵秀的水气。同样的水系,还有他的老师沈从文,沈、汪师生二人组,尽得水系文人的风流,一川烟雨中,洗净杂质,在文学里,寻求淡的真味。不过淡到极致,也成了一种浓烈。成就了汪曾祺式淡与浓。
中国的近代作家,很多不屑写日常生活,信奉艺术来源生活,而高于生活。而汪曾祺,信奉把生活和艺术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执着于关注那些日常细小的情趣。一朵花,一道菜,一座古寺,一个过客,他都用自己的感情去描绘,不强行赋予意义,只追求本真。
精明的作家,喜欢透过现象看本质。而真诚的作家,喜欢略过本质看现象。汪曾祺属于后者。他写的多是人间草木,饮食男女,原始的善良和爱。在他眼里,和尚、妓女,鲜花、粪土,本没有什么不同,若内心平和,看什么都是俗世一隅而已。
汪曾祺是文学家,更是文体家。他的小说,尤其讲究结构,却没有情节。看着像散文,几乎没有戏剧冲突,没有高潮,甚至没有正式的结尾。别人问他,文章的结构,应该是怎样的?他说,随便。汪曾祺迷人的,就是他的“随便”。随便得像水,汇入瓶中是瓶的样子,汇入碗中是碗的样子。顺着某个方向,潺潺而发,你明知道他要往前流,又不确定它流向哪里。文章行云流水,像在模仿真实的人生,忘掉套路,就是最好的套路。
有的作家,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写得很复杂。有的作家,喜欢把复杂的东西,表达得很简单。汪曾祺属于后者。晚年时,他更追求大道至简的极致,在作品里彻底消解了故事性,只用三两笔闲淡地勾呈出情景,微风细雨,落花人独立。
比如在曹雪芹笔下,草不是草而是仙草,林黛玉的至纯至洁则是仙草之高洁极净的映照。曹雪芹称草木为“净物”,而屈原更是以草木自比,将草木人格化,危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使得香花香草成为其精神品格的象征。
汪曾祺的文字中或许看不出什么华丽的辞藻,巧妙的技巧,但是他写草木的同时,写的极简,几笔勾勒出另一个世界,例如草木也反映出文人的灵魂。 如《人间草木》中写道: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此句辞藻不加修琢,读起来却自由自在,自适自然。这样俏皮又不失天真的比喻, 多半只出于未经考试“摧残”过的孩童嘴里。孩子们的诗歌总是巧夺天工,恰恰是因为他们观察“小物”之细心真心,而不是目的性地去想象。而汪曾祺正是保留了这种眼光。
汪曾祺写腊梅花“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 那样地热热闹闹,而又那样地安安静静。”
虽说草木 无情,但作者用真情体察,使得无情却有情。
以草木花鸟这些“净物“小物”为友为伴,人也变得本初般的纯洁,温暖。佛说的一草一木皆有情,一花一叶总关禅,在汪曾祺笔下,也不过就是如此。世间最为普通的事物,平中显奇,淡中有味,既有浓郁的人文关怀,又弥漫着最独特的气质。
都说文如其人,汪曾祺的文字和人很像,潇洒自然中自有法度。他坦然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和谐,是说每个人都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和尚能念好自己的经,老师能讲好自己的课,艺术家能自由创作,运动员能公平竞技,医生能良心行医,记者能如实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包容,相互谅解,相互拥抱,相互遗忘。
汪曾祺的和谐,是去混沌中求。潜于淤泥中,借文字的茎,将心中的荷花托出水面。他看到了所有苦难,咽下了所有酸甜苦辣,把它们化成淡云轻风,像一个老朋友,与你隔桌而坐,一壶茶,娓娓道来。等待长夜将尽,天外已泛鱼肚白,他起身告辞,隐没在白露的水气里。
语言有时亦不需刻意宏大与充满崇敬,境界在一羹一蔬之间,真实的道理也会在一草一木中体现出来,人若是能认清并做好自己,学会与身边的事物平等和谐的相处,天地与众生便会慢慢在面前显露出来,它们本不必经常被说出来。
最后引用一句话结束此文,“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2020 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