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前半生，用自己的双手一分一毫地赚明白钱，打过烧饼、喂过鸭子、裱糊过顶棚、做过凉皮，而现在一念执着促使她在海南买下一套房子，竟然让她辛苦攒的养老钱翻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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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海南”两个字，妈妈念叨了整整一年。
2016年冬天，小姑和小姑父结伴去海南旅游，原本只打算玩4、5天，可一周过去了，他们还在那里。有天下班回家，妈妈兴奋地对我说：“你小姑打电话，说他们要在那里买房子，一时还回不来呢！”
原来，他们在三亚游玩时，听说小姑父同村的一个老乡当时也在三亚，就约着见了面。这位老乡在村里属于富豪级别，靠承包工程赚了大钱，5年前在三亚附近的陵水县购置了两栋别墅，一到冬天就会带着全家来这里度假。
老乡邀请他们去别墅坐坐。这趟参观让小姑和小姑父大开眼界——别墅内部装饰华丽自不必说，小区里到处树木葱茏，还有水汽蒸腾的温泉游泳池。小姑想起老家冬天三天两头的雾霾，瞬间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天堂，羡慕不已。
老乡介绍，这两栋别墅买的时候每平米才7000元，现在已经涨到两万了。他拍拍小姑父的肩膀：“有了房子咱就是海南人，赚钱不就是为了享受吗？再说，现在做什么生意能比得上买房子赚钱？什么都不用做，几年给我赚了300多万。怎么样，你也在这里买一套吧，正好有个楼盘刚开盘。”
小姑父有些心动。他在老家经营一间工厂，每年费心费力才有几十万收入，没想到别人买一栋别墅，轻轻松松就抵得上好几年的利润。这些年，小姑父赚的钱都投到工厂的运转和扩大上了，现在老乡的话仿佛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老乡是个利落人，当即就带他们去了那个楼盘。如果说老乡的介绍让他们还有些将信将疑，那开盘现场的热烈气氛则彻底打消了疑虑——售楼处人头攒动，人们围着售楼小姐，争抢着一套动辄数十上百万的房子。
买房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用各自的家乡话商量着、呼喊着，现场十分混乱。“你们看，买房的大部分都是北方人，东北人最多。你们要买得抓紧，现在陵水县的新楼盘只要一开，很快就被抢空了。”老乡指着他们说道。
热烈的气氛感染着小姑和小姑父，他们当即决定加入买房大军。就在他们商量买哪个户型和楼层的时候，楼盘示意图上表示“已售出”的小红旗，哗哗哗插上去一大片，越发让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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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就是在抢房现场给妈妈打来的电话。
“我们现在看的这个楼盘在陵水县，和三亚相邻。1万2一平，环境非常好，以后房价肯定还会再涨，在这里买绝对不会赔！”小姑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大喊，配合着杂乱的现场背景声，热腾腾的场面感扑面而来。
妈妈和小姑相处得很好，赚钱的事情小姑总会第一个想到她。我妈听了小姑的介绍，也是立刻心头火热。她俩一拍即合，小姑在现场帮我妈看房子，我妈尽快和家里人商量，做出决定。
我妈是个胆子大、有决断的人，只要有赚钱的机会，她都勇于冒险，即便老了性格依然如此。她马上去和我弟商量，不料被我弟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海南的房价暴涨暴跌，极不稳定，小心做了最后的“接盘侠”；那个楼盘现在连地基都没有打，万一将来烂尾了怎么办；全家人都在老家工作居住，将来你一个人去那里住没人照顾；按照现在的房价算，一套8、90平米的房子要耗尽你所有的积蓄，你已经老了，实在不适合拿自己的养老钱去做赌博似的投资……
弟弟的理由充足，我妈说不过他。虽然表面上偃旗息鼓，并不代表她会轻易放弃，于是打电话叫我过来，想取得我的支持。
我犹豫着，说实话我也不支持我妈到那么远的地方买房子。
妈妈神情急切，努力想要说服我：“你小姑在现场亲眼看到的，那些人买房子的劲头可大了，简直就像不花钱一样。你想想，好东西大家才会抢，人家就没有考虑什么‘烂尾’、‘接盘侠’，不可能那些人都是傻瓜吧！”
“妈，你忘了前几年鹭岛小区的事了吗？开发商雇了一群人假装抢房，在现场挤来挤去营造气氛，开盘半天就宣布全部卖完——这都是商家的饥饿营销，专门刺激买房者的。”弟弟不屑地说，“怎么样，鹭岛小区烂尾了吧，当初抢房的人现在都悔断肠子了！”
我也劝：“妈，留着你的钱养老吧，你已经快60岁了，别折腾了。小姑家里有钱，即便赔了，人家也赔得起。你呢，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攒了这些钱，还是稳妥一些的好。”
在买房这件事上，我妈没能取得我们的支持。我们说她“财迷心窍，凡事不考虑风险”，她说我们“胆小保守，一辈子都发不了财”。
全家纠结了一夜都没有商量出个结果，第二天小姑打来电话，说她和小姑父打仗一般才抢到一套房子，而且只抢到了一套，我妈即使要买也没了。
这事之后，我妈的脸阴沉了好多天，我和我弟则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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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过年，全家在小姑家聚会，小姑父把他在海南买下的房子夸了又夸。尽管房子刚开始挖地基，可这并不妨碍小姑父兴奋地在售房宣传页上指点江山。
“看看，看看小区周围的环境！背靠国家森林公园，空气好得不得了，对面就是大海，步行10分钟就能到海滩，这地理位置，啧啧！”
接着，他翻出海南省地图，从三亚到陵水划了一条线，“这条线就是北纬18度线，陵水和三亚都在这条线上，只有从这里往南才是真正的热带气候。海口不行，冬天冷，潮湿多雨，只有这里——”他在地图上重重点了一下，“才是整个海南岛的精华！”
“最重要的是，”小姑夫加重了语气，我妈身体往前探了探，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里的房价一定会涨，两年之内最起码会涨1万！”
我弟不服气，“小姑夫，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涨，万一跌了呢？”
“稀缺资源！懂吗？海南环境这么好，全中国的人都挤到那里买房，土地资源是有限的，房子自然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北纬18度线’附近的房子更是稀缺中的稀缺……”小姑父的得意溢于言表，妈妈满脸羡慕。
我翻看着小姑旅游时拍下的照片，那座遥远的海南岛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我的老家在太行山脚下，四季分明，出门就是硬朗朗的大山，这样温软的气候和景致确实很有吸引力。
4
虽然没有买房成功，但是我妈却对那个3000公里外的海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在家里经常唠叨，说等小姑家的房子交工了，她一定要去住上一段时间。
“唉——”她长叹一声，“咱家还是没钱，要是像你小姑家一样经济充裕，我也买一套，带着你们都去住。”小姑家在海南置了房产后，小叔的女儿凌表妹也在那年去了海南。
2016年年底，原本在河北某市检察院工作的凌表妹忽然辞职，跑到海南三亚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当起了律师。
凌表妹一向都是全家人的骄傲，24岁法学专业研究生毕业，通过国家司法考试，考到了河北某市检察院。在老家，公务员工作很是让人羡慕，检察官说起来也挺体面，可是凌表妹还是毅然决然地把一切都放弃了。
据说她是和同学到海南旅游时做的决定。
一下飞机，目光所到之处天空湛蓝、树木浓翠，再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凌表妹当即就有些心动。凌表妹工作的城市临近北京，虽然城市建设发展得很快——可是那又怎样呢，还是避不开满满的沙尘、冬天寒冷彻骨的风雪。
自从凌表妹去了海南，妈妈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她叮嘱凌表妹帮忙留心一下合适的房子——她还是没能放弃自己的“海南梦”。
自从我妈换了智能手机，凌表妹在海南的生活也通过朋友圈展现出来，我妈每天都关注着，还不忘和我们分享：
“11月，三亚的海滩凉风习习”——彼时，老家冷风嗖嗖，寒雨阵阵，供暖公司已经发布通知要开始供暖；“12月，晨跑时邂逅了小区树木上盛开的红色花朵”——彼时，我们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北方的第一场雪中跌跌撞撞地上班……
每次看到凌表妹晒出的照片，妈妈总是静静地捧着手机，戴着老花镜看上很久很久。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专注，眼角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了。
看着凌表妹在海南的生活，我逐渐理解了妈妈作为一个北方人，非要在海南买房的执念。在那里拥有一套房子，不仅仅是因为这套房子可以带来财富，更意味着多了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她可以在某个时刻，摆脱家里的大事小情，离开让她操心了一辈子的儿女子孙，清清静静地过上一段日子。
是的，清清静静，这4个字对一个60岁的家庭主妇来说是多么珍贵。
5
不知何时起，我也开始关注和海南房产有关的消息，大概是希望能够帮我妈完成这个梦想吧。
同事肖平在广西北海市买了房，我试探地问了下当地的房价。肖平很快回我消息，他买的房子在北海银滩附近，均价每平4000元。我有些心动：这个价格我妈是可以接受的，北海也在海边，在那里买房或许可以圆她的一个海岛梦。
我和妈妈提了北海，妈妈很感兴趣，听到那里的房价更是心动不已。
我妈打算让我陪她一起去北海市看一看，我上网查了路线，顿时有些沮丧：我们要先到郑州坐火车，然后去桂林或南宁中转，之后才能到达北海，整个旅程长达十几个小时。
“那坐飞机呢？”妈妈说。
我翻着手机上的路线设计：“即便坐飞机也不能直达，要在南宁或福州中转，而且飞机票要1000多元。”
我妈年纪大了，不懂得怎样乘坐火车、飞机，必须要有人陪同，这样费用算下来，最少也要5、6千元。我提醒妈妈：“买房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将来还要验房、收房、装修、买家具，每次都跋山涉水地过去，代价真是太大了。”
我一样一样地给妈妈算着费用，她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显然花这么多钱她很心疼。看着妈妈，我忽然觉得我们的想法荒诞不经：为什么我们家一定要在数千里之外置一套房产呢？
“妈，咱们连买一张飞机票都心疼，就不要再去想这样的事情了。买海岛房，不是咱们普通老百姓能力范围的事情，还是放弃吧！”
妈妈没有办法，虽然她的钱都是她亲手赚的，可是现在老了，也不能不管孩子的意见。更何况，不管是北海还是陵水，凭她一个人连到达那里都不可能，更何况是去置产买房呢？
2017年春天，弟弟单位集资建房。他们夫妻俩经济不宽裕，又不愿意向妈妈张口，就想着先买一套100平米左右的二居室，等过几年再换大的。妈妈知道后，主动赞助他们换了一套大房子，这手里的积蓄花出去一大笔。
钱越来越少，海南的房子越来越贵。妈妈很少再提海南了。
6
一晃到了年底，腊月十七是小姑的生日，小姑夫在酒店大摆宴席，找了最大的包间，把全家20多口都请来了。以往小姑过生日，大家都是在家里吃一顿，可今年的生日办得格外气派，小姑夫拿出珍藏的酒来招待客人，还给小姑订了鲜花和蛋糕。
酒到酣处，小姑夫兴奋地宣布，他去年在海南买的那套房子主体完工，已经开始装修了。而且，小区二期的开盘价已经飙至了两万多，之前90多万买的房子现在价值180多万。小姑父高兴坏了：“有什么生意比买房更赚钱呢！”
大家一片哗然。在我们这座小城市，一个普通公务员一辈子都赚不了100万呢。妈妈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我和弟弟：“都是你们两个，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当时一定跟着你小姑去买一套房子，这样咱家不也赚钱了吗？”
我和弟弟默然不语。我们两个都是树叶落下来都害怕砸着脑袋的性格，从来不相信那些能够发横财的勾当，哪想到这世上真就有这样的好事，还差点砸到自家头上。
为小姑高兴的同时，妈妈又开始焦虑起来。她更加迫切地想在海南买一套房，可是随着房价大涨，她攒的那些钱在三亚及周边县市已经买不起任何一套房子了。
不想，凌表妹却在这时传来了好消息。
这个楼盘是老家一个地产商开发的，位于海南省东方市。按凌表妹的说法，“这位老板很有实力，房子一定会按时交工。而且东方市位置也不错，距离三亚不过150公里，开车不用两个小时。最最重要的是，东方市的房价还没涨上来，每平米7000元起”。
这一消息让家里再次陷入争论中。
小姑家的房子房价暴涨让妈妈又多了几分底气，她横下一条心，不管怎样都要抓住这次机会。我和弟弟的反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硬气，我一面说着“房价不会这样疯涨”、“房地产是泡沫经济”，一边又在心里暗暗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实不断证明，不管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还是在我们老家这样的十八线城市买房，统统没有买错的。
我妈想先去东方市实地看看，可就在这时，凌表妹又打电话来催促，说这个楼盘现在卖7000元是预售价，等一开盘就要涨到9000元，让我妈快做决断。
错过了两次，我妈觉得如果这次再放过，这辈子就再没可能在海南买房了。她和弟弟争执了一天，气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血压就升高了，头昏脑涨站不稳。
小姑来看她，顺便劝我们，“让她买吧，这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了，别再因为这个事把身体搭进去。”我妈倚坐在沙发上，眼圈红红的，不时抹着眼角的泪，嘴里嘟囔着：“我自己赚的钱，我还做不了主了……”
我和弟弟无言以对，妈妈性格执拗，我们真害怕她钻牛角尖气出病来。于是我对妈妈说：“妈，你可想好了，你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还要预料到将来可能会赔钱，做好最坏的打算。”
“赔什么钱，房子在那里好端端摆着，还能赔到什么地方去！”妈妈反驳。
在妈妈的坚持下，买房的事情定下来了。
我弟一向负责保管我妈的钱，这次把她的几个存折都拿了出来，陪着她到银行把钱汇给凌表妹，让她全权代理买房。汇款那天，银行工作人员反复询问了好几遍，害怕我们遇到诈骗，我妈脸上笑开了花，连连表示“是在海南买房子”。
就这样，没去现场看一眼，我妈就花了50万在海南买了一套70多平米的小户型楼房。
一切尘埃落定后，“去海南”就成了我妈的口头禅。她不光对我们姐弟俩说，更喜欢对着她的孙子孙女说，一个老人、几个小孩畅想着在海南的生活，我妈笑得最开心。
房子面积小，全家同时去住不下，妈妈已经排好了次序：第一批是我家，第二批是弟弟一家。海南菜贵，去的时候就带着家乡的玉米糁子、干萝卜条、红薯粉条，自己做饭吃。卧室也不买床了，改成榻榻米，客厅的沙发也买成坐卧两用样式的，这样可以住下更多的人。
妈妈把一切都计划得周周到到，只等房子一交工，就带着她的儿女们奔向海南的新生活。
7
2018年年初，妈妈交过房款不过一月，这家楼盘开始正式对外出售，开盘价9000元。
凌表妹跟妈妈打趣，“大娘，卖房不，现在卖就能赚14万。”又过了两个月，凌表妹又告诉妈妈一个好消息，“大娘，房子又涨价了，现在对外销售1万2。”
房子的价格一路高歌猛走，妈妈在家里扬眉吐气，“看看，我买对了吧！依着你们几个的胆小劲儿，保管把这大好机会白白放过去。”家庭聚会时，小姑父说起他家在海南的房子时，妈妈也大大方方地说，“去海南的时候咱们一起去。”
4月份，中央宣布要将海南岛打造成为全球最大、内地唯一的自由贸易港。接着，公安部和国家移民管理局发布消息，5月1日起，在海南实施59国人员入境旅游免签政策。
这种形势下，海南的房价怎能不涨？
凌表妹也给妈妈发来消息：“这几天，海口房价每天涨500到1000元，三亚那边基本一晚涨3000元。有中介表示，自由贸易港消息公布后，三亚在售楼盘普遍涨了4000至8000元。”文字下还配了一段视频：摇摇晃晃的镜头下，人们挤在售楼部，近似疯狂地抢购着房子。
4月22日，海南省政府发布限购令。那天晚上，凌表妹发来一条消息：“最后一小时，过了12点，岛外客户没有两年社保，不能购买商品房，现在售房处都在加班加点收房款。”
妈妈的房子涨价了，我既高兴又怅然。
现代社会财富的取得方式，有时候真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妈妈的前半生，用自己的双手一分一毫地赚明白钱，打过烧饼、缝过衣裳、养过兔子、喂过鸭子、裱糊过顶棚、做过凉皮，而现在一念执着促使她在海南买下一套房子，竟然让她辛苦攒的养老钱翻了一番。
6月份，小姑家的房子交工了。9月份，妈妈的房子也要交工了，她一天天数着自己去海南的日子。希望这套房子带给她不仅是财富，更是崭新的、美好的晚年生活。
作者 | 南风歌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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