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被强奸了,难道要以死谢罪吗?愿天国,接受你的纯真和善良,我的华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纯净的,如同山泉水。
1
再见到华姐,是去年过春节的时候。惯例的,去舅舅家送东西。刚停下车,打开车门,就看见她从前方走来,正打个照面。第一感觉,这个人很面熟,但却有些怔忡,面上挂着微笑,脑中极力搜索,应该如何称呼。这时,华姐开口了:“蓉妹,你回来了。”一句蓉妹,记忆扑天倒海而来,岁月纷纷倒退,眼前这张浮肿灰暗的脸,终于跟记忆深处那张圆圆好看的脸对上。但面前的这张脸,却让我想哭。
极力的控制情绪,跟华姐打招呼:“华姐,回来看看老人啊。”华姐说:“是啊,你来看舅舅?”我说:“是的,你最近好吗?”华姐听到问话,顿了一下,说:“挺好的,你好吗?”我说:“还好。”大家就有些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这时先生看我们冷场,就从车里拿出两款礼盒,送给华姐。华姐极力推辞,脸色涨红的说:“我不要,不要,这么好的东西,给你舅舅送去。”我说:“你拿着华姐,本来也要去看看你家大爷大娘的。”华姐说:“这么高档的东西,我们配不起。我说:“华姐,要这么说,我小时候去你家吃的饭,回报一点行吧。”华姐眼中立时含泪,我怕大家当时要抱头痛哭,就拿出小时候的撒娇功,推着她说:“华姐,快回家吧。”华姐被我推着走,说:“妹,下午来我家玩啊,我等着你。”我说:“好,一定去。”
看着华姐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不由的有些怔忡,先生问我:“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啊?”我说:“是的,很好的玩伴,姐姐。”忽然又说不下去,就催促先生,快拿上东西到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照例跟舅舅舅妈一通撒娇,待落座,舅舅忙着倒茶,舅妈忙着给我拿巧克力,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可是跟看到华姐的相遇,却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就说:“舅妈,我看到华姐了。”舅妈说:“华回来了?她跟你说得病了没有?”我说:“没有,看着她脸色那么不好,是什么病啊?”舅妈说:“听说得了尿毒症。”我说:“怎么可能啊?还这么年轻。”舅妈苦笑一下:“阎王面前无老小,得病还看年龄啊。”看我们讲得沉重,舅舅催促舅妈,快去炒菜去,要中午了。舅妈说:“你看,我看着蓉亲的,我做饭,你们先喝茶。”我要去帮忙,舅妈不让,说菜都备好,下锅炒一下就可。于是,我坐在土炕上,享受着热热的暖,耳边听着舅舅和先生的聊天,思绪却飘得很远。
2
想来,跟华姐,也有二十年不见。最初的几年,总是寒暑假到舅舅家玩,却总也看不到华姐。特别自她出事以后,舅妈说她很少回娘家,回来也是傍黑来,第二天天刚亮就走,分明是躲那些指指点点的手指。
坐在窗前,看着熟悉的干净的院落,厢房还是往日的厢房,狗儿还在院落的一角,冲我摇尾巴,此时月季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缩,但我知道,明年它依然会抽枝发芽,待夏日来临,开出五彩绚丽的朵儿,在微风中吐露着馨香,美好着我的每一个梦境。仿佛时光并未走远,我还是童年的那个小女孩,在每一个饱睡的午后,吃着西瓜,仍不忘睃着窗外,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月季花般美好的华姐,来带我去小河边玩。华姐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看着在溪水浅处的我,翻着石头块儿,惊扰出躲在下面的鱼儿,一边追逐,一边咯咯笑着,华姐说:“慢点跑儿,别摔了。”
有一次,正抬头,恰巧看到对面山崖上开着一朵红花,就那样在风中摇曳着,仿佛一个闪着光的小妖精,一忽儿就引去了我的魂魄。于是忙跑到华姐身边,同她撒娇,非要摘那朵花儿。华姐说:“你搁这呆着,我去摘。”我忙不迭的点头,看华姐爬到对面崖上,拽着一棵小树,伸手去摘那朵花儿。我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不由的哭起来,喊:“姐,回来吧,我不要了。”华姐笑了,小胆儿,等着。我就那样瞪大眼,看着华姐,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探出身子,那样努力的伸手够着朵儿,终于够到手,冲我胜利般的笑着。待她带着花儿凯旋归来,我的泪珠子还在脸蛋上打横儿。华姐说:“呶,给你,爱哭鬼。”打趣着我,还不忘给我抹去眼泪儿,那样亲亲的看着我。想到这儿,仍忍不住泪流。华姐,我还是你的爱哭鬼,可是我再哭,也没有你那软软的手,给我抹去泪珠了。华姐还很勤劳,每每农闲的时候,就会去镇上的糖果厂打工,等到见面,就会给我带一堆花花绿绿的糖,看我吃到满嘴,在一边娇宠的笑。
可是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华姐,却遭遇了噩运。等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已被嫁去邻县,听说是一个特别贫困的地方。其时我已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只能在暑假的时候到舅舅家玩。照例的,吃过饭,我要去找华姐玩。舅妈说:“别去了,你华姐嫁人了。”我说:“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舅妈笑我:“小孩子还管大人的事啊,你华姐春天就嫁人了。”我说:“为什么,她才十六岁,嫁谁了?”舅妈说:“别问了,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些事。”分明感觉不对,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在舅妈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我就去找小伙伴了。小伙伴们在跳皮筋,看我到来,很高兴,纷纷围过来。顾不得叙思念了,直接开问:“谁知道华姐嫁谁了?”小伙伴说;“嫁个秃子,好大岁数。”我问:“怎么嫁个秃子?”另一个小伙伴说:“她家着急把她嫁了。”我问:“为什么?”小伙伴们开始七嘴八舌了,我极力拼凑,大意是,华姐在糖果厂上夜班,回来的路上被人拉小树林了。华姐跳河了,没死成,就被嫁人了。我听呆了,这个信息量超过一个八岁孩子的认知,感觉脑袋要炸掉并烦燥的要死,马上掉头回家,我不要听了,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就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后来,那个暑假,是我最煎熬的一个暑假,我好似从一个礼貌嘴甜的孩子,忽然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只要场景是,一堆老娘们凑一堆,没话说了,又开始说华姐。说她不要脸,才会出事,说她长的好看,就是主贱。只要我听到只言片语,就会面红耳赤,就会冲她们嚷:“你们胡说,你们主贱,你们坏,你们讨厌。”然后,忍着泪走开,在她们的大笑中回家大哭,后来,舅妈都不让我出门,我就坐在那个小院落里,孤独的看天,看地,看花,看狗儿,每每的看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孤独,在八岁那年,在那个暑假,我分时,明白了孤独。我就这样,被我的华姐抛下了,从此,二十年不见,直至今朝。怎能,不百感顿生,百味杂陈。
3
正思绪飘远着,舅舅开始搬来桌子,舅妈开始摆菜,我也忙下去端菜,舅舅看着我长大,我每次来都很高兴,总要喝上两口,今天依旧不例外,非拉着先生陪两杯。舅妈也高兴,不停的给我挟菜,吃着童年熟悉的味道,却分明的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华姐,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棵刺,这些分别的时日,总是不由的想起,念起,每每牵念,就会引来心的疼痛,今日重逢,却看到她如此憔悴,我如何能开怀?
正吃着饭,华姐来了,舅妈和我忙着迎出去。华姐一只手拎着两只土鸡,一只手提着一兜鸡蛋。舅妈说:“华,你带东西干嘛,来玩就行啊。”华姐说:“也没点东西带,我妈家养的鸡,婶子你做给妹妹吃,这些土鸡蛋,让妹妹带回去,穷家拿不出东西,别嫌。”舅妈忙说:“全是好东西,嫌什么嫌,快来一起吃饭。”华姐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我说:“别走,我吃完了,咱俩好久不见,聊聊。”舅妈也说:“你们姐俩好长时间没看见,好好说说话。”
说着就给我俩拉到另一房间,坐到土炕上,像童年一样,用被子围着腿,我就这样,和我的华姐,又重逢,中间,隔着纷纷扰扰的二十年。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好看姑娘,我也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小小的黄毛丫头。华姐看着我说:“妹,你长大了,真好看。”我说:“姐,你还和当初一样好看。”华姐说:“不要哄姐了,姐知道自己,难看死了。”
面对着华姐,这中间漫长的二十年,我极力控制,想要说,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让我看不到。却如何的也说不出口。我说姐:“你好吗?”她说:“好。”我说:“我要听实话。”华姐开始抹眼泪,说:“妹,姐难,但不想给你添堵,不要问了。”我说:“姐,你不说,我也会知道。”她说:“我知道,姐挺好的,就是生了点病,快好了。”我说:“姐,你跟我说实话,我现在比以前有点能力,我会帮你的。”她说:“妹,我知道你好心,但我不需要,老头和孩子都挣钱,还过得去。然后就跟我讲,老头和儿子都在工地打工,她一边种着地,一边打点零工,现在就是生点病,体力不大如以前,就想多攒点钱,好给儿子娶媳妇。
既然华姐不想让我知道过多,那我也不提了,就想等她走时再给她些钱,能尽一点力是一点。于是华姐开始问我,想知道这漫长的二十年,我都经历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多想讲讲那个八岁的暑假,我那难以述说的孤独,我那些莫名就会流下的泪,我跟那些老娘们吵架,我讨厌她们每一个人。可是,我又如何述说。我只是说说,我上学,毕业,工作,恋爱,嫁人。华姐说:“一看你的对象就是好人,长得也好看,一定会对你好。”我说:“还好,一家都对我挺好的。”华姐说:“嫁这样人就对了,只要对咱好,就要好好跟一辈子。”你是否能理解这种感觉,明明看到这个人,一直牵念,一直有满腹的话语,待见面,看着对方和自己一样眼睛含泪,却如何去述说那些深深的爱,仿佛一出口,便断了往日的阻隔,只能慢慢的述说着家常,一切,却知道,对方深深的懂。
时间过得很快,华姐说:“妹,我得回家了,晚上家里有客。”我说:“好,姐,咱下次见面聊。”华姐说:“明天就走?”我说:“是啊,明天得回我妈家了。”她说:“好,你们都忙,等下次见面聊。”我说;“好。”就送华姐走出去。
待晚上的时候,先生一直看我状态不对,就问我,忍不住,扑到先生怀里哭。也不知道自己述说些啥,述说华姐的厄运,述说我八岁就了解的孤独,述说华姐的病和艰难。先生紧拥着我,安慰说,一切会好起来,我们要帮助华姐。我哭得满面的泪,抬头问他,我们要一直帮下去,好不好。先生说:“好,别哭了,你个爱哭鬼。”待我平静一些,先生说,这回先拿六千给华姐,待回去,到商盟说一下这个事情,再筹一些善款,给华姐治病。听到此,不由得开心起来,华姐会好起来的,还会像当初那样好看,那样开心。
4
第二日辞别舅舅舅妈,将钱款让舅妈转交,怕华姐不收,我留下一封信,讲了一下先生的计划,并言明她若不接受,我会送到她家里去。待我们走到中途,接到华姐的电话,华姐在电话里泣不成句,总是说感谢,我们姐俩,又是痛哭一场。
后来的日子,先生的商盟出资三万,并承诺,后续治疗大家一起想办法。我给华姐将款打去,华姐又是感谢,我说:“姐,这是咱姐俩的缘份,你还记得,我要崖上的花,你都舍命的给我去摘,妹回报这点,太少。”我没有说出,我多么后悔,现在,才想起重逢,我应该早点跟华姐联系的,那么,她会不会,比现在过得好一些。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你是否,想要听我说,华姐慢慢好起来。是的,华姐一直告诉我,在治疗,在慢慢好起来,但实际却是,一切都太晚,我的华姐,已经离开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每每想起,我就会痛哭和自责,华姐给我的遗言是,谢谢你,我的妹,下辈子,还做好姐妹。怕我痛苦,华姐在最后的时日不让家人告诉我,我是在她去世一周后才得知。在上周一个午夜,忽然,睡梦里听华姐喊我,说:“你要个什么花,我给你摘。”还是那个圆圆脸儿,杏核眼,一笑起来,眼儿弯弯,那样柔柔可亲,穿着淡白的衫儿,那样的,清纯的如一汪泉水,那样好,那样美好的姐,愿你在天堂安好。愿你,澄静着,安详着,在另一世,没有痛苦,只有和乐。
我的姐,想你,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