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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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去世了,在一个雨夜。他来的时候很安静,走的时候也很安静,像无根的叶,漂泊的云。

听人说,他是在梦里离开的,很安详。平常一起打麻将的人聚在酒桌上议论,都觉得他不应走得如此安详,毫无怨言。毕竟从他来到崖脚村后不久,就没有停止过抱怨那对弃他而去的母子……

三巡酒过,王志刚砸吧着嘴,回味口中酱香四溢的白酒,用胳膊肘挤了挤身旁的杨羽泉,略带几分模糊的酒意道:“老杨,你说这老张头平时打麻将的时候,无论输赢,都要抱怨那对背信弃义的母子一通,这走的时候,咋子在笑呐?”

“我哪里知道去?倒是他还欠我十块买烟钱。听村口那几个多话的婆姨说,过两天他那个儿子就要从德国赶回来。真是好笑,人活着的时候不回来,死了知道回来收份子钱了。他老子还欠我十块哩,等他回来正好找他要去!”老杨红着脸,也一个劲砸吧着嘴巴,拼命想要留住嘴巴里的酒香。

吃过几圈酒后,张罗大伙儿吃饭的村长摆摆手,示意各自回家,洗洗睡了。不多时,人群鸟兽状散开,消失在黑夜里,村长不说话,只一个劲叹气。村长媳妇儿同王大妈几个人留下来收拾碗筷,并没有在意村长的沉默,在她们看来,这酒席办得确有些吃力不讨好。村长不仅要自掏腰包请厨师做菜,还没有资格收份子钱,这年头,谁家办酒不为了那几个份子钱呢?

几个婆姨叽里咕噜拌着嘴,谁也不服谁,碗筷收拾得叮铃咣啷响,沿着夜路传出去老远。村长并不理会这些个流言蜚语,他只做自认为对的事。这老张头平日里咋咋呼呼,现在倒是安静了。他心里想着,眼睛死死盯着躺在板床上,用白布盖着脸的老张头,先是考虑自己死后的样子,然后回忆起这个外乡人。

老张头,原先还有名有姓,据说是叫张福贵,与村里一个叫李福贵的人重名了,于是大家为了方便,干脆一个就叫老张一个就叫老李。没承想本村的老张不干了,抱怨取外号的人,硬要给张福贵重新起个新名号,于是又在新老张的后面加了个头字,得了老张头的名号。而这头字的说法,一是传言新老张比旧老张年纪大,所以加个头字显辈份;二是传言新老张头比旧老张的头大……无论怎么说,这个老张头的名号就这样定下了。

老张头来的时候也是个雨夜。他把新疆老家的房子卖了四十来万,然后来到崖脚村买了块地皮,盖了栋二层小楼。老张头一个月的退休金大概有五六千的样子,加上盖房子剩下的十几万,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但随着日月一天天交替,老张头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看着身边的人们一个个享尽天伦之乐,起先满不在乎的他,现在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别人家那些小孙孙的笑简直快把他的心捂化了。为了发泄胸中满腔的不满,老张头不知从何时开始,必定要在麻将桌上痛骂那对抛弃自己的母子。一来而去,他的流言便在村子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他被妻儿抛弃了,也都知道他有一段不幸的人生。

“我家那个畜生啊!老子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不仅不孝顺,还带着他妈享清福去了!那糟娘们儿,当初就不该娶她!就知道跟着有钱的跑,自己男人都不要了,儿子以后有了媳妇儿还顾得上她?早晚把她丢出去!要真到了那时候,再怎么求我,我也不会再要她了,真是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儿。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有其母必有其子!妈是个势利眼,儿子也是!我就说嘛,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就不该读太多书,人都读傻了。这不,读完研究生又读什么博士,非要去德国留学,得,现在不会来了!得亏是他们学校出钱,要是我出钱,不是亏大了?我怎么这么倒霉,生出这么个畜生玩意儿……”

等他这一通唠叨下来,太阳也被他唠下山了,大家借机一哄而散,纷纷回家寻老婆孩子去了。只是就算不打牌的人,也很难不发觉有老张头的这张牌桌十分反常,竟没了往日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婆姨们的身影,尽是些大男人。不是崖脚村的女人们不爱打麻将,而是他们都不喜欢和他打,因为他一个人就占了所有人说话的机会。平日里爱吹牛的女人们,打麻将时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自然是不干的,一来二去,也就没有婆姨和他打牌了。实际上,整个崖脚村的麻将圈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唠叨和夸夸其谈,但架不住他钱多,技术也不怎么好,一个月多打几次,孩子的奶粉钱,老婆的衣服钱就都有了,再不济,喝酒钱赢出来也是很轻松的。

老张头除了爱打麻将,还喜欢喝点酒,尽结交了些酒肉朋友,每次出去喝酒吃串,钱几乎都是他付的。老张头心里门儿清,晓得同自己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就是架不住嘴馋,架不住想听别人奉承自己,架不住想让别人听自己说话。这些一系列的架不住,熬白了十几次崖脚村旁的一片松树林,也熬白了他自个儿。他的命大概有一半在麻将桌子上,有一半在酒杯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在他一声声抱怨里烟消云散。

老张头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找村长聊天,因为他是这个村里,唯一懂自己的人。长此以往,对于老张头的事,村长自然晓得最多。一次相约在村长家,两个人围坐一张小桌,摆上一盘卤牛肉和油炸花生,外带着一碟凉拌黄瓜,就着老张头私藏了十多年的茅台酒,互述着忠肠。这茅台酒是十几年前老张头还在新疆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希望他在工作上对自己行些方便。老张头第一次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所以一直没舍得喝。直到搬到崖脚村,遇到村长,相见如故,才决定将这美酒端出来,和这个唯一的知己分享。

村长为什么懂老张头?因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有着同样的境遇,在彼此身上仿佛都能看见过去的影子。只是后半生两人对人对事的态度不同,自然导致的结果也不同。

老张头祖籍在甘肃,老家座落在当地一片小村庄里,家里有父母亲和一双弟弟妹妹,爷爷奶奶也是同村的。那时候,村里的房子基本都是用泥土砌成的,一个正房两个耳房。正房正对着一个小院子,三面用围墙围着,连着左右耳房,形成个口字。院子里一般不种东西,常铺些水泥用来晒点种子一类的东西。正房由一间主卧,一间客厅和一个储物间拼成,储物间一侧的耳房又由牛棚和厕所拼成,卧室一面的耳房则由厨房和孩子们的卧室拼成。起先三兄妹都还小,便将就挤着睡了,等他们长大些,大哥和二哥睡一间,隔出另外一间给小妹。

作为家里的老大,老张头从小被教育要让着弟弟妹妹。有好吃的要让着,有好玩的要让着,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要让着。一次,有亲戚到家里玩,拿了三节儿风干的腊肠儿,老张头的妈妈李雪梅见状,笑盈盈地去迎,端些瓜子儿花生出来招待客人。晚饭时,李雪梅将腊肠儿煮好,切成片端出来,先给客人夹几片,然后给二弟夹几片,三妹夹几片,之后再给丈夫和自己夹几片,轮到老张头的时候就剩瘦巴巴的两片躺在盘子里。没有办法,老张头只好将它们在油汪汪的盘子上沾上两圈,伴着饭吃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李雪梅十分偏爱自家老二。按理说,寻常人家里,都是老大的衣服穿不得给老二,她家倒好,都是老二穿旧了再给老大。得亏老张头和他弟弟身材差不多,年纪也仅仅相差一岁,要不然还真没办法穿得合身。每次老二在外面闯了祸,全都栽赃给他哥,李雪梅也是,只听老二说,从不听老大解释。一来二去,老二闯的祸越来越多,李雪梅也越来越不喜欢老大。

就这样熬着,老张头终于长到十七岁了,在当地,这已经是可以娶媳妇儿的年纪了。在村里,他一直有个老相好,叫周梅花。人生得白净,又勤快,一手的老茧根本配不上她那张水嫩白皙的脸。若是在城里,这样水灵的姑娘若说不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是根本没人信的。正巧,同一年周梅花十六岁,也正到了结婚论嫁的年纪。李雪梅同样看上了周家的这个姑娘,于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周围的人都觉得是给她家老大提的亲,纷纷上前来撮合。这周梅花要是嫁给了张福贵啊,一定是要富贵一辈子的。张福贵这个孩子,老实本分,又吃得苦,不像他那个二弟,一天到处惹是生非好吃懒做。真不知道这李雪梅是怎么想的,偏偏溺爱他家老二,这回提这个亲总算是做了件对事。

可谁也没想到,李雪梅嘴上说是给老大提亲,真到结婚那天,拜天地的竟成了老二。周梅花也是个烈女子,见拜堂的人是这村里出了名的混世大魔王,觉得受了辱没,干脆一头撞在柱子上,死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没了,论谁心里也不好受,周家上李家的门要说法,李雪梅闭门不出,原本喜庆的婚宴也成了催人命的白丧。老张头头一天被李雪梅支走,到城里办事去了,隔天回来,得知周梅花死了,整个人一下子咽了气,昏死过去。好不容易救活,就听见周家人在门口闹事,他二话不说冲出耳房,扑通一声跪在周家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鲜血顺着眼角流下来。是我张家对不起雪梅,对不起你们周家,我李福贵愿意一命偿一命。说罢便向耳房的墙上撞去,得亏是周家人眼疾手快,拦下他,才没再酿成悲剧。

事后,张福贵偷拿出家里仅剩不多的存款给周梅花办了丧事。待前来吊丧的人们走后,他一个人在雪梅的棺材便坐了许久,说了好多推心置腹的话,只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两人阴阳相望,一直待到天亮,张福贵最后吻了一口周雪梅冰冷的脸蛋,眼看着下葬的队伍将棺材封好,扑下最后一捧黄土。整件事李雪梅没有露过一次面,她家丈夫张国栋是村里出了名的耙耳朵,出了这么大的事,李雪梅管不了,他个张国栋更管不了。至于小妹嘛,为了老二这次娶周梅花,李雪梅已经把她嫁到别的村去了。

老张头经过这次风波后,跟彻底变了个人似的,不爱笑了,也不爱助人为乐了。他不想再接触任何一样和这个家有关的东西,于是决定外出打工,离开这个令人悲痛的地方。他拿着办丧事剩的一点钱,跑到离甘肃不算太远的西安做起了苦力。因为他年轻,外加常年在家种地养出的一身气力和不怕苦的精神,老张头很快便在工地落下脚跟。后来机缘巧合下,同当地的包工头结下友情,常年陪着他满中国跑。

一次出差去北京,包工头带他走进一家重工企业,把他介绍给了里面的负责人。负责人对他十分满意,于是给他上了编制,将他留在身边做事。又过了几年,正赶上北京分房的尾声,这家重工企业的负责人十分器重他,想靠分房把他彻底留在北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老张头不知听了谁的忽悠,决心要跑到比北京工资高一倍,养老金年缴一年当作其他地方两年的新疆去,守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他前脚刚走,后脚那个包工头就踏进来。后来喝的那瓶茅台,也是这包工头出差到新疆去找他办事时送的。

每每谈起这些事,老张头总会表现得有些恍惚,那些痛苦的回忆穿插在现在切切实实的时光里,就着口中如泉水般清润的美酒,一起流进他的胃里,又化作一段段回忆从嘴巴里面吐出来,溜进村长的耳朵里。说完满含悲剧色彩的童年和擦肩而过的机缘,老张头接下来一定会提到他那不成气候的儿子。

老张头的儿子叫张博文,是他和媳妇儿楚月的儿子。他和楚月是在西安认识的,那时候老张头还在工地里下苦力,楚月是一家商店的柜员。老张头年轻的时候酷爱买新衣服,喜欢研究穿搭,每次从工地下来,回出租房里捯饬捯饬,也算得上帅气。他那一身在工地锻炼出的腱子肉和被太阳磨砺出的古铜色皮肤,在年轻姑娘的心里着实会掀起不小的浪花。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和楚月相识,两人很快便擦出爱情的火花。由于都是外出打工的原因,两人的婚礼办得十分朴素,只有为数不多的朋友参与。楚月对别人隆重的婚礼并不羡慕,在她看来,和对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后来,两人一路从西安到北京,又从北京到新疆,小博文就是在新疆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一开始,老张头对待张博文还比较上心,可没过几个月,他也似母亲李雪梅那样,开始疏远起张博文。不过总体上,他还是相对清醒的,他让张博文上学学知识,督促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省外的大学。但他又从来没有过问过张博文的学习成绩,没有参加过一场孩子的家长会。一直从小学到高中,老张头似乎没有参与进孩子的成长,张博文知道有个爸爸,但并没有体会过多少父爱。

说到张博文的成绩,不难想象,十分糟糕。高二那年,老师和他母亲楚月说,这孩子想上个二本都成问题。张博文起先并不在意,还同以往一样,该打架打架,该翘课翘课,直到他遇到一个姑娘,人生轨迹才得以改变。

高二下学期,张博文班上转来一个新生,名叫叶妙妙,她家是在大城市打拼的生意人,所以十分重视孩子的学习。叶妙妙成绩很好,之所以转到新疆来,是看上了新疆比较低的高考分数,正好叶妙妙的母亲户口又落在新疆,于是乎她便将户口转到母亲的名下,读了新疆的高中。相比班级里其他女孩儿,叶妙妙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气质,不断地吸引着张博文。他越是接近,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于是他开始疯狂学习,从班里的吊车尾一直冲到年级前列,尽管如此,他也不过是刚刚踏进二本院校的门槛。但现在的他,终于有了和叶妙妙做朋友的勇气。

从叶妙妙那里,张博文开始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大城市里的孩子是如何生活和学习的。每一次同叶妙妙的交流,都会给他这颗稚嫩的心灵带来新的震撼,他开始痛恨自己以前的无知和鲁莽,于是乎更加拼命的学习。高考很快降临,叶妙妙考到了上海的一所一本院校,而张博文则选择了一所北京的二本院校。原先他很想到上海去,这样可以离她近一些,只可惜分数不够,无法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高三那一年拼命的学习耗尽了张博文全部的精力,大一那年,沉迷于健身和穿搭的他毫无悬念地挂了一科又一科。看着自己一片惨淡的成绩,张博文决定休学一年,着重精神在他的健身领域。

休学的一年时光里,张博文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去学校食堂买上三四个鸡蛋就着自己冲的黑咖啡吃下去,然后挖两勺蛋白粉和一勺肌酸在杯子里,小跑到健身房开始一天的训练。张博文中午的食谱大多是些蛋白质含量高的食物,比如牛肉或鸡胸肉,再外加适量的西兰花或是玉米。午休半小时后,又接着到健身房去撸铁。傍晚以后是他的休息时间,通常会花半小时在操场慢跑,然后回宿舍美美地洗个澡,躺在床上刷会儿手机,待困意来袭便合眼睡觉。他一周里,差不多有五天是这样度过的,余下的时间,他喜欢进城去看看艺术展或是在宿舍打打游戏。

一年差不多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候,张博文的健身成果已十分显著了,他从开始一百六十多斤的胖子,摇身为一百四十斤满身肌肉的健身达人。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和丰富的健身经验,他开始做一些课外拓展的兼职,要么带着团建的公司员工满北京跑,要么协助健身小白做一些基础训练。张博文的生活相较以前充实了不少,他和叶妙妙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同年末回新疆过年,张博文和叶妙妙相约一起出门闲逛。当看见褪去肥胖脸蛋的张博文衣服轮廓中若隐若现的健硕肌肉时,叶妙妙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这个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能产生如此大的变化。张博文从身后掏出刚从花店买来的一朵精美的黄花,递到叶妙妙面前,腼腆地笑着,像极了一只害羞的小猫。

“谢谢。你变化真大。我们去喝杯咖啡怎么样?”接过鲜花,叶妙妙率先开口道。

“乐意之至。不过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你而起。”张博文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但很快又退去。

“因为我?”叶妙妙有些不解地看向张博文。

“嗯。是你把我从井里拽了出来,带我看见外面更广阔的天空。”

“哪有?是你自己努力罢了……”

一壮一瘦两段身影走在街上分外般配,女孩儿知道男孩儿的心思,男孩儿也知道女孩儿的心思——一个是另一个的女王,一个则是另一个最好的异性朋友——他们相识的契机就注定两人无法走到一起,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妨说他们是战友。女孩儿将外面的世界带给男孩儿,男孩儿摸索着,成为那个更好的自己,然后再将他所体验到的世界分享给女孩儿,一同成长,一同进步。像一个成熟的大姐姐,带出一个晚熟的小弟弟。

渐渐的,太阳落了,他们咽下了今年的最后一餐。午夜的钟声敲响,预示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张博文没有辜负这休学的一年,他成就了更好的自己,紧接着,他决定提升学历,向更好的未来冲锋。而叶妙妙呢?她的状态不算太好,进入大学以后感觉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标,也没有值得追寻的身影,虽然成绩还算理想,但总体上的成长并不如张博文。晚饭的时候,她和他谈起哲学,张博文一直认真地听着,偶尔提一些自己的观点,他发觉自己的精神世界太过匮乏,随即便定下新的一年里要完成的新目标——看一些哲学相关的书——从叶妙妙推荐的《理想国》开始。张博文不知道的是,正是阅读哲学这个契机,让他接触到了物理,从而爱上它,成就他。

每说到物理学,老张头的心里那叫一个恨,因为就是它将儿子掳走的,还带走了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妻子。而村长呢?也有个女儿,被数学拐走了。不过与老张头想比,他更多的是感激,毕竟是它将女儿从穷乡僻壤里捞出去,逃出了这个山旮旯。至于接下来的故事,村长几乎快要听起耳朵茧了,毕竟老张头可以不讲自己,但一定会讲物理是怎么把他儿子拐跑的。

寒冬腊月,复习了一年半的张博文从考场出来,北京的天没有雪,但冷得刺骨,风刮过,像剔骨刀一样划拉着肌肤,侵蚀着骨髓。第一年,半路出家的张博文并没有考得很理想,离同济大学物理专业的初试分数线还差了几分,不过他并没有选择调剂,因为在他眼里,物理必须做到顶尖,否则只是为了一纸文凭而已,于是他决定再战一年。可惜,老张头并不打算让儿子继续深造了,而是希望他赶快就业,为自己养老,那一年,老张头不过才五十来岁。

张博文和老张头大吵一架,一是因为学业,二是因为就业。从学业上讲,老张头认为已经供养了儿子十多年,是该收获果实的时候了,毕竟比起自己的母亲,他已经算得上一位合格父亲了。而张博文认为,既然家里并不缺钱,自己又好不容易考出去,摆脱了固有思想的束缚,为何不爬得更高?况且自己有这个能力,只是缺一点时间;从就业上讲,老张头认为当年自己可以无依无靠走到今天,张博文读了这么多书,一定不会比他差。而张博文认为,当前就业形势如此紧张,自己一个二本院校毕业,如何杀出重围不说,连基本的未来都看不到,提升学历无疑最好的选择。

老张头惊恐地发觉,儿子已经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这是不被允许的,在他的世界里,儿子永远是儿子,只要老子活着一天,儿子必须要听老子的。他不允许这种纯粹的价值观被破坏,于是他断了张博文的资金链,想让他在外吃吃苦头,回到自己的怀抱。可令老张头有些意外的是,张博文根本不吃这套,竟然自个儿咬着牙,借朋友的钱在燕郊租了房子,还租来别人的学生卡,每天到附近学校的图书馆里复习考研。当然,这其中肯定少不了张博文母亲的帮助。

在得知楚月暗中帮助张博文后,老张头将矛头转而指向她。一旦有任何不顺心的事,老张头便拿楚月出气。有一次,家里的洗衣粉用光了,楚月买回来一瓶洗衣液,老张头觉得那玩意儿纯粹是在浪费钱,二话不说把它全倒进了下水道,转头痛骂楚月乱买东西。

那一年,张博文很难熬,楚月也很难熬,老张头更难熬。张博文已经不止一次在与楚月的聊天中听到她哭诉:博文,你一定要争气啊!我快坚持不住了。楚月呢?在被发现暗地里帮助儿子后,老张头便没再补贴过任何家用。她不仅要用自己一个月为数不多的工资替家里开销,还要支持儿子的学业。之前她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很快便见底了。至于老张头,一面拿儿子无可奈何,一面又拿妻子无可奈何,虽然手中积攒的钱越来越多了,但那种被至亲背叛的剥离感却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儿子养老子不是天经地义吗?妻子疼丈夫不是天经地义吗?到了他家,咋就不一样了呢?

又是一年腊月底,北京的风虽然依旧刺骨,但云层里透出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十分温暖。同一个考场,同一个人,同一份心情,张博文这次,终于成功了!虽然没有去到他理想中的研究院——他决定要搞物理研究,到杭高院去,而不是先前的同济大学——但也的的确确跟了个好导师,到上海去了。成功的道路铺满荆棘,将艰难爬行的人们刺得浑身是血。通过第一志愿初试,张博文先是跑到杭州去,可惜面试惜败,于是调剂到了上海师范,最终面试成功,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研究生入学资格。

坐上回新疆的列车,张博文从未如此轻松,一大块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调剂,但没有资金支持,很难再坚持一年。读研究生的那几年,张博文打算办理助学贷款,毕竟按他父亲的脾气,要是读研期间再被打断资金链,就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推开阔别已久的家门,里边空荡荡的,黑鸦鸦的,父亲似乎又找了新工作,母亲依旧在一家商店当销售员,都不在家。张博文拖着沉重的行李和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间被厕所和厨房夹着的屋子,推开窗正对着的不是新疆的旷野,而是狭窄的厨房;推开门也没有至亲的微笑,而是污秽之所。对于现状,张博文感到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床上自顾自叹气。

夏季,新疆的天黑得很慢,北京时间晚九点,远天才有些擦黑。得知张博文从北京回来,他大伯家决定为他接风洗尘——这个大伯是老张头父亲堂哥家的大儿子,他家还有个二儿子,是张博文的小叔——邀请张博文一家和张博文小叔一家到一处饭馆的包间吃饭。本没有心情的张博文碍于情面,只得拉上父母亲一同前往,不长不短的赴约路上,没有人说话,偶有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轻语几句。

走进饭馆,大伯一家笑脸相迎,满桌子的佳肴展示着他家的诚意。一瓶一斤装的白酒被五个分酒器瓜分,老张头一个,大伯一个,小叔一个,张博文一个,大伯家儿子一个。张博文起先想要拒绝,但大伯的热情将他淹没,吐出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伯举起酒杯,率先开口道:“这第一杯,恭喜博文考上研究生,成为我家学历最高的人。今天为你接风洗尘,大伯干了,你随意。”说话间,他将一口杯里盛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从分酒器里再倒出一杯,接着说:“这第二杯,要恭喜博文小叔家的姑娘今年完成高考,马上就要出成绩了。填志愿的时候,还要麻烦人家博文了。”说罢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倒满,道:“这第三杯酒嘛,是希望博文在上海照顾照顾我家小儿子,他去年刚考到上海去,一个大一新生什么都不懂。博文在北京待了快六年了,经验一定比他多……”

还没等大伯将酒咽下,老张头插嘴道:“我说大哥呀,咱一家人也别说两家话,我家博文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而且吧,这个学历真的很重要!现在这大环境,没有学历真的很难找到工作。我家博文现在是研究生,也算开了个好头,弟弟妹妹们也要再接再厉才是哦。”老张头并没有理会一旁瞪大眼睛的张博文,而是端起面前的分酒器,将里面的白酒干掉大半。大伯和小叔见状,也端起面前的分酒器,喝掉大半杯酒……

后来,张博文去中科院读了博士,由于其优秀的科研能力,被外派到德国去做了免费交换生。德国研究院的教授很喜欢他,决定将他留在身边协助科研工作,张博文的脚很快便在德国生了根,没过多久,他便将楚月接到德国去,留下老张头一个人在中国。

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喝得醉醺醺的老张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可恨。老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想必老张头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每每谈起这些,村长都联想到自己的童年,联想到自己北漂的生活。他也一样,有着不被偏爱的童年,有着凄惨的北漂经历,唯一的区别在于,村长很爱自己的女儿,将儿时得不到的偏爱全都给了她。前不久,在北京生了根的女儿想接他过去,被他否决了,毕竟这崖脚村藏着他全部的人生,只要她过年时带着外孙外孙女回来看看自己就够了……

老张头是在喝完茅台酒后一个月去世的,张博文和楚月是在得知他去世后三天赶回来的。张博文开着一辆奔驰轿车驶入贯穿崖脚村的水泥路,来到老张头的灵堂前磕了三个头,给主持葬礼的村长塞了个很厚的红包,朝他鞠了一躬,感谢他操持自己父亲的葬礼。王志刚和杨羽泉挤在人群的最前面,没有提那十块钱的事,而是拼命介绍自己,说些老张头生前和他们多么多么要好,他们多么多么伤心之类的话。张博文握了握他们的手,点头表示感谢。虽然两人没得到红包,但也并没因此感到恼怒,不久后的麻将桌上,又多了两个话多的男人。那老张头家的科学家儿子,见了我们的面,都得叫一声王叔和杨叔!

处理完老张头的丧事,张博文和楚月并没有再回德国,而是回了北京。张博文辞掉了德国研究所的工作,回到了中科院,将国外先进技术一并带了进去。听村长说,他父亲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他为什么笑,张博文一直寻不到答案。那段离开人世间前所做的梦,困扰着生的人们。其实一切都很简单,老张头不过是梦见,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子回来看他了,酒桌上,那瓶陈了十多年的茅台酒散发出的酱香味,成了父子俩冰释前嫌的引子。那梦里,还有偏爱自己的母亲,踏实能干的弟弟,嫁了好人家的妹妹和那个与崖脚村同名的甘肃小村……只可惜,梦终究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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