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小孩子时,便总是被这样一个问题所困扰——你的梦想是什么?虽然那时我并不能分辨梦想、理想以及长大后想干什么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是胸有成竹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当警察。威风凛凛,身手不凡,若是以后当个警察,大人们一定觉得我有出息。之后一段时间里我信心满满,自以为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直到我发现,每次开学我永远都是班级里个子最矮的一个。这很挫败。“武”这方面没法达标,我便开始打起了“文”的主意。
或许是语文课本里文人太多让我觉得像他们那样舞文弄墨才厉害,我悄悄地把梦想改换为当文学家。后来自己也觉得文学家这顶帽子太大,戴出去显得不害臊,便又悄悄地降级为作家,这样说出去也体面得多了。但终究,我并没有文学天赋,连“扶老太太过马路”、“雨中降国旗”这类作文都编造不出。当然,我还是很认真地——在每次老师布置作文后——趴在炕上抄作文书上的范文。替换掉里面的人物名字以及若干形容词后,我的杰作便诞生了。只不过考试时,我依旧苦恼万分。那时,我并没有许多课外书资源,唯一能滋润我文艺细胞的只有家里一个小柜子,那里塞满了姐姐们用过的课本和为数不多的杂志。在之后的小学生涯里,我饱读各年级语文教材、自读课本以及《少年文艺》《故事会》等优秀文学杂志。不失所望,六年级时我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写作水平突飞猛进。那时,老师总是让我们做卷子,而每做一次语文卷都要写一篇作文。我便将当时毕生所学全都倾注在一个小本子上,一篇接一篇,下笔如有神助。让我最难忘的一篇作文中,我甚至编出了班级组织郊游我脱离团队独自上山结果卡在石头缝里最后被老师寻见而得救的故事,煞是感人。这个小本子被我珍藏了许久,但最终还是作为引柴消失在灶坑里,伴随着我的才华化作一缕青烟。
上了初中,见识日益增长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未寻得为文之法,而作家这个“梦想”却愈发荡漾起来,反倒无端端地增添了许多烦恼。不过也曾有一次,我写过一篇还不错的作文。那时家境艰难,为了供我们读书,父亲常常起早贪黑骑着自行车载着大药箱子行几十里路往诊。每次放假回家都做好吃的,可自己连一块肉都不舍得吃要放到我碗里,难过得我偷偷跑出去擦眼泪。我把这些写进作文里,没想到竟把语文老师感动坏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了这篇作文,甚至夸赞其有朱自清《父亲》的影子。当然我很高兴,却并没有因此意识到真情实感的价值。这可能是我初中时写过的最好的作文了,这之后我便陷入到华丽的辞藻诡异的构思这个怪圈之中,难以抽身。
虽然这时所能接触到的书刊已经远远超出那个小柜子了,但我依然觉得不够。为此我盯上了那个除非去那考试否则万年不开门的图书室。于是每次去那考试,我都要趁着考试间隙到四周柜子里一通翻看,然而铃声响起恋恋不舍地走开。当时我胆小不敢跟老师讲,而心里是多么希望能自由进出甚至霸占这间图书室啊。机会终于来了。在某一天晚自习课间,天色已然暗得深沉。我又溜达到图书室,趴在窗口眼巴巴往里看,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书刊。但没办法,窗户总是关着的,可偏偏那天我随手一推,窗户居然开了。真是天赐良机。四下无人,我一翻身便溜进去了,直奔那些书柜,随手扯出一本《作文与考试》便又跳了出来。怕同学发现,我把书揣在怀里,到了座位才敢掏出来。用一节课的时间急匆匆地把里面的内容过一遍,待到下课又偷偷把书还了回去换下一本。整个过程还是很有些惴惴不安的,毕竟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孔乙己,不知道那些“读书人的事”。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几天,终于有一天窗户再也打不开了。
为了提高文学素养,我觉得自己应该多看一些经典名著,于是便挠着头皮让我妈去邻居家借《红楼梦》。不过我很诧异邻居家的孩子都没上初中就辍学了,居然还有跟我一样的雅致。借来后自然欣喜,页页精读,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名著之一,只可惜还没坚持到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便死活读不下去了。至于姐姐给我的罗曼罗兰、鲁迅全集、徐志摩诗歌等等,我也是万万读不下去的。我的作文水平也没有因为我读了名著而获得一丁点的提升。我很苦恼,甚至一度有点儿“唯心”倾向地认为是自己的慧根未觉,就跟武侠剧里练功一样,总要有点神奇的机遇打通任督二脉,才能文思泉涌。我试过早起,趁着旭日初升,在圣洁的阳光之沐浴下朗读诗歌;或者在夏日午后,躺在家里四轮车的车斗里,一直盯着头顶的蓝天白云看,企图以此净化心灵。然而,我的作文水平也没有因为我做了这些奇怪的事情而获得一丁点的提升。想来,从小到大,不管是从电视剧还是书上,总是受到某种只要有心有爱凡事都是可实现的这种鸡汤逻辑的暗示,这些把本来就幼稚的我搞得更糊涂了。
还是通俗读物更适合我。虽然我的作文水平没有提升,仍然在每次语文考试时胡诌,把从中学生读物上看来的奇思妙想改编成胡思乱想,把人家的华丽辞藻用成生拉硬套,但偏偏分数倒也不低,语文老师也真是照顾我的面子。除了作文之外,我还发展了一份副业,就是写诗。初一的时候,我写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大概是写秋天落叶你不要哭这种感时伤秋之作,一共八行。我自己并未觉得怎样,拿去给家里人看,记得那时虽是灯光昏黄,他们却仿佛眼前一亮,似是看到了我成为作家的潜质。在姐姐的鼓吹下,就着昏黄的灯光,我又工工整整地把诗抄写一遍。姐姐还说要帮我拿去投稿云云,至于后来的事情便记不清了。我想起小学时有一篇课文,一个小男孩写了一首诗,拿去给爸妈看,妈妈夸他写得精彩极了,爸爸说他写得糟糕透了。幸运的是,我得到的都是鼓励。
之后,我便在写诗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毕竟相比于作文,诗的字数少得多,写起来不那么痛苦。初二的时候,学校教师节征文,我便作诗一首讴歌人民教师的辛苦与奉献。诗名叫《三尺讲台》,原作早已散佚,只记得其中几句是这样的——
“三尺讲台/不是土不是砖/是你的血汗垒成......”
写得有点过于煽情,甚至用词有点奇怪,但居然在课间操结束后被学校的广播朗读了。是因为学习好便被学校老师溺爱了么?还是很少有人写诗,所以我的诗显得突出么?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兴奋。而且的确,班里同学几乎没人有我这爱好的,除了一个女生。她学习并不好,也不爱学习,但自习课上总是能看到她拿个小本本在写写写。我偷偷看了几眼,发现她居然也在写诗。一种同是天涯作诗人的感慨油然而生。于是,我跟她说我也在写诗,也有个小本本,并提议交换着看。她倒是姿态摆的很高,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诗,但只此一次。于是我俩达成交易,我拿过她的抄诗本看,有一种看别人秘密的酸爽感觉。但翻了几页后我便丧失了兴趣。她的风格跟我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她的诗大概类似于“微笑/让生活更美好”这样的歌词一般,而且还是小女生口味的,显然没有我的“黎明/将不再简单”这样的句子来得深沉。但我还是礼貌性地跟她说,写的挺好的,她也同样如此回复我,相互失望的空气在两个人中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