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翻开幼时相册,能找到好多我张大着嘴巴哭嚎的瞬间。我妈妈说我从一生下来就非常喜欢哭,起床哭,吃饭哭,晚上也要哭上一场才能睡。自从有了我,家里就没有安静过。每每有人到家里做客,进门见到我的样子,都会觉得:这孩子上辈子该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就好像是要把每天该流的眼泪都流干净了我才舒服。那个时候也正是我爸爸工作最忙的时期,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出差,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还要忍受满屋子都是我哭天喊地的声音,好几年都睡不了一个好觉。有几次被气急了,他也会发脾气,披上那件烟灰色的夹克衫坐在窗边哼哈哼哈地对自己生闷气。我不理会他,只管哭我自己的。
我爸爸在外人面前严肃,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唯独只受过我的气。故此,自打有了在脑海中翻捡回忆的意识以来,我常常觉得爸爸是不太爱我的。印象中,他有太多做不完的工作,也有太多见不完的客户了。偶尔空出一个下午能一家人聚在一起,一声电话铃响,爸爸也会立刻离席——“好的好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嘛,行行行,我一会儿就到。”能被爸爸带着去公园划船的日子慢慢成了我需要把这当做愿望来祈盼才能成真的事,经年累月,这样的日子彻底硬化成了夹在相册中的某一张画面。整理的时候才会又翻出来看,遥想:爸爸那天捧着的那块面包真是香啊。
爸爸忙,妈妈的性格又软,过后想想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比起别家孩子一到周末就要去少年宫上好几种兴趣班,我却可以尽情把时间花在我喜欢的事情上。比如去捡人工池塘里的玻璃珠,或是沿着一条路一路摘花,拿回家洗干净,嚼中间甜甜的花蕊。有时候也会叫上几个要好的朋友去爬学校后面的假山,有一次一个女孩跟我去,爬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在手肘上拉了个口子,回家被我妈妈当着那女孩的家人假装骂了几句,从此以后周围的妈妈们都不再让他们的孩子接近我了。
爸爸对我管理上的宽容,以及他每次出差回到家在箱子里装得满当当的零食和动画DVD,这些既让我尝到了心里一部分无可名状的缺失所带来的苦涩,又对他实在埋怨不起来,反倒越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少了见爸爸的机会,却也觉得自己比别的孩子多了一点自主的权力,我玩得不亦乐乎。
一段日子后,课业正式步入了轨道,爸爸突然开始管起了我的学习。“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在他的标准里,只有95分以上的成绩才能被接受,记得一次我考了92分,我把试卷塞在衣服里,放学回到家后,我躲在洗手间里怎么也不敢出来。爸爸虽然从不骂我,但是那种看似亲近实际上却需要不断相熟的奇异感觉,慢慢地演变为一种无法疏解的害怕。我不明白这仅仅三分的差距怎么能带给我如此大的恐惧,只知道这样的恐惧在之后的几年形成了惯性,一到学期末,我都会非常紧张。我因此更加不敢放松,只能拼命地学,生怕见到爸爸回家时,从他沉默的脸上读不出一点好话。
至此,我依然认为,爸爸是不太爱我的。
到了我去国外读书的那几年。每次遇到困难,身上没有钱了,迷了路,或是被房东赶来赶去的时候,拿起电话想向另一头寻求一些安慰,但是只听到爸爸冷冷地抛来四个字——“自己解决。”至此,再多的委屈,也瞬间缩回了心里,久而久之,那股没有发泄出的情绪在心里生了根,结成坚硬的颗粒,在心上硌出了一粒黄豆大的淤青,一触碰就会隐隐地酸痛。我明白想让不善表达的人说出爱意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渐渐地,我也不再那么热情地展露自己的真情实意。最初的这种理解和自我收敛是有意而为之,后来就习惯成自然,最后深入骨子里。
我不再和爸爸过多交流,只是定时回家,完成好每一年的学业,尽力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爸爸看起来也颇为受用。直到后来有一次,弟弟在电话里和我开玩笑,后又谈起爸爸,说连爸爸那样的男人,也是会哭的。
我也玩笑似的附和几句。
他听我不信,才把这几年他经常看到的场景详细描述出来。我才知道,在我不在家的那几年里,爸爸其实受了很多苦。每次他看着连行李箱都拉不动的我独自坐上飞机,下一眼就要把自己抛入形形色色、危机四伏的人海里时……原来,每年开学,爸爸都会久久目送着那辆慢慢地带离他小女儿的车子,然后捂着脸哭一场。
回国后我也经常不在家。离别虽然教会了我珍惜眼前的所有,可是成年以后的生活也越发丰富得吸引我不断往外闯。我老是离家远远的,去认识各个地方的人,同时也迎来了我的第一次恋爱。爸爸在这方面表现得异常紧张,一看到我盯着手机屏幕上发来的一串字痴痴地笑时,就一副灾难临头的样子。我自以为和爸爸是有代沟的,所以即使知道他担心,也从不和爸爸交流太多恋爱上面的进展。没过多久我也迎来了人生中的首场失恋。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回到了小时候,无休止地哭起来。手机铃响了,显示“爸爸”两个字,我接起手机,听到了爸爸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脑子里前所未有的空白,只知道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两个字……越喊,越是哭个不停。爸爸一直听着我把情绪发泄完,然后才说——“没事,没事啊。爸爸在。”我在电话里啜泣,听到爸爸重复说着这几个字,慢慢减弱了哭声。在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爸爸语气间的力量,那种根植在父女之间的情感维系是最坚实的保护,也只有在爸爸面前,我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脆弱。
不过,似乎小时候哭得太多,毕业后我几乎很难再哭出来。爸爸这时反倒变得越来越感性。一天晚上,爸爸外出应酬,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我们听到了门响,出来看到爸爸背对着坐在沙发上,身体一抖一抖地啜泣,像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念着“要嫁远了,要嫁远了”,怎么哄他都不行。问了妈妈才知道,是爸爸最近经常跟着几个朋友去爬过一次山,路过几个算命的摊子,一开始只是当做玩笑,后来问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说我以后会嫁得很远。回来后他就老是睡不着觉,那些我不愿意透露的交往进展,对于爸爸来说变得“草木皆兵”,他一面期待着我能尽快遇到那个识我疼我的另一半,一边却又开始紧张我会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走远了就不会回来。
如今,爸爸疯狂运转的30多年的工作生涯已经接近尾声,一颗渴望登高的心,终于落回到了尘埃里。他带着妈妈去钓鱼,去游泳,看到我回家了,一到晚上就在厨房里研究某一款蛋糕的做法,也会转悠过来观摩一下。作为鼓励,他有时会把我做的点心包装起来送人,要是看到我在专门为某一个人的生日用心地给一个蛋糕裱花时,爸爸就会故意地叹起气来,“爸爸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女儿亲手做的蛋糕哦。”我也刻意地冲着他笑,——“因为爸爸的身体不允许他吃甜食哦”。说出这句话以后,爸爸抿抿嘴,故作轻松地甩手走开。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爷爷在世时候的样子,心底泛起一阵苦。我决定要做出一种低糖低脂的,让爸爸的身体能代谢的蛋糕。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点子,我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了一袋卷心菜。我把卷心菜拨开,取出中间最嫩的部分,然后磨碎,榨出汁液,和玉米糖、葵花籽油搅拌,加入一点脱脂牛奶和姜汁,洒一些玉米淀粉、泡打粉搅拌成面糊。再将几个鸡蛋的蛋白分离出来,加入一点玉米糖和塔塔粉,打发以后和面糊混合,最后送进烤箱里。到了爸爸生日的那天,我端上了自己研发的,少油、少糖、无麸质的卷心菜蛋糕,表面用蛋白霜装饰。爸爸小心翼翼地从蛋糕中间划开,“啊,第一次吃到绿色的蛋糕啊。”
说来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个乌鸦妈妈救小乌鸦的故事,当时我心里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大部分这样的故事里,主角都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呢。不过碍于全班每个人都在安静地听,我最后还是没有举起手。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这个连问题我都已经模糊了的答案会这样悄然走近我的生活。母爱如潺潺溪水,温柔且无所不在地渗透进生活微处。而父爱却像大树,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不偏不倚,坚实地守护着一个家庭免遭日晒雨淋。我想,爸爸爱我的方式就像蔬菜一样。大人们不准小孩吃太多糖,而小孩子也无法理解蔬菜中的维生素对身体的好处。承认和表达感情方式上的差异如同横在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但是只要想一点办法,谁说这鸿沟不能做成蛋糕呢。
爸爸现在不希望我以后满足于家庭生活,也不希望我一门心思只花在事业上。他对我说过,“女孩子家嘛,最重要的是正义感。”这种正义感要求一个人要有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在形成自己的立场之前,需要的是不懈的努力出和可以尽情舒展的自由。所以,不要给自己设限,要活出只属于自己的风骨质气;打扮起来,武装起来。我会牢牢记住爸爸的这些句话,保持质朴、正义的心,更好地融入到今后的每一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