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各个人物的精彩书摘------一些出乎意料的片段和死亡前的描写
乌尔苏拉
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至于阿玛兰妲,那孩子的铁石心肠曾令她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现在她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怀着惋惜的心情弄明白了,阿玛兰妲令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令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毒。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乌尔苏拉开始呼唤丽贝卡的名字。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她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的品质。
想要让自己最终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妈的!”她叫了一声。身边的阿玛兰妲却以为她被蝎子蜇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失明的老妇人认为梅梅参加舞会并和同龄美国姑娘交友没什么不妥,只要她立场坚定不改信新教就好。梅梅很好地领会了高祖母的意思,舞会后第二天都会提早起床去望弥撒。
乌尔苏拉知道布恩迪亚家的人都是无疾而终,并不怀疑阿玛兰妲的死亡预感,但仍害怕昏了头的寄信人希望信件早些送达而将她活着下葬。
为阿玛兰妲守灵九天后,乌尔苏拉再没有起床。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负责照顾她。她每天往卧室里送饭和用来洗漱的胭脂果水,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奥雷里亚诺第二时常来探望,给她送来衣服。她把衣服和日常必需品一起放在床边,很快就建起一个触手可及的小天地。她还赢得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亲近,教这个与她酷似的孩子认字。她神志清醒,生活能够自理,给人的印象只是历经百年沧桑而自然衰老。虽然她明显视物困难,却没有人怀疑她已彻底失明。她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平和的心境来关注家人的一举一动,也是她首先发觉了梅梅的隐忧。
“过来,”她对梅梅说,“现在只有我们俩,告诉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天早上乌尔苏拉醒来,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恬静的恍惚中,叫人哪怕用担架也要将自己送到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那里。就在此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发现她后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蛭。赶在乌尔苏拉的鲜血被吸干之前,她用未熄的木炭烫灼把水蛭一条条揭下来。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小奥雷里亚诺后来追忆起下大雨的日子,都会觉得那是一段美好时光。尽管有费尔南达的严厉管束,他们仍常常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捉住蜥蜴解剖,趁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不备往汤里撒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玩下毒游戏。乌尔苏拉是他们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把她当作一个陈旧的玩偶在角落里拖来拖去,给她披上花布条,往她脸上涂满油烟和胭脂。有一次,他们险些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就像用修枝剪对蟾蜍所做的那样。没有什么比她的呓语更能令孩子们快活。实际上,在雨下到第三年的时候,她的头脑中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她从那时起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把当下错认为久远的往昔,有一次甚至为了她曾祖母佩德罗妮拉·伊瓜兰的去世接连痛哭三天,而那老人下葬都已经一个多世纪了。
她还发现,从墙壁到地基处处开裂,家具退色散架,房门脱轴,家中弥漫着一种在她那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听天由命的悲戚氛围。最终,她受重振家业的热情驱使,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门前。
于是乌尔苏拉在事实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声叫道,“原来死就是这个样子。”她开始一场漫长、急迫、深切的祈祷,足足持续了两天多,到星期二的时候那祷词已经沦为诚心祈求与实用忠告的混合:不要让红蚂蚁毁掉房子,不要让蕾梅黛丝照片前的长明灯熄灭,不要让布恩迪亚家的人近亲结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奥雷里亚诺第二试图利用她呓语的当儿求她说出藏金币的地方,但恳求再一次落空。“等主人出现的时候,”乌尔苏拉说,“上帝必然会带领他找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猜到她随时会离开人世,因为这些天来已经观察到自然事物的异常: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一个加拉巴木果壳杯失手掉落,鹰嘴豆和谷粒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
她死在圣星期四一早。人们最后一次帮她数算年龄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当时得出的结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岁之间。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一个人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面有同样铸铁床头的床、同样的藤椅和后墙上同样的救难圣母像。从这一间又进入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如此循环,无穷无尽。他喜欢从一间走到另一间,仿佛漫步在镜廊中,直到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轻拍他的肩头。于是,他一间间回溯,渐渐苏醒,他原路折返,在现实的房间里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相会。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两个星期之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在居中的房间里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远留在了那里,认为那才是现实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尔苏拉给他送饭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长廊走近。他个子矮小敦实,身穿黑呢大衣,一顶同样漆黑的巨大帽子直压至忧郁的眼际。“上帝啊,”乌尔苏拉想,“简直就是梅尔基亚德斯。”那是卡塔乌雷,比西塔西翁的兄弟,当年为了逃避失眠症而出走,一去再没有消息。当比西塔西翁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他们庄重的语言答道: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耳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没有去栗树下,也走出门外,混在好奇的人群里观看游行。他看见一个女人穿得金光闪闪骑在大象的脖子上。他看见哀伤的单峰驼。他看见打扮成荷兰姑娘的熊用炒勺和菜锅敲出音乐节奏。他看见小丑在游行队尾表演杂耍。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美人儿蕾梅黛丝
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对男人有杀伤性的魔力,在最貌美的年华升天了。
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
到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她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决定,要用她母亲的名字取名—雷纳塔。那时乌尔苏拉已经想好要叫她蕾梅黛丝。经过一番紧张的争执,并由奥雷里亚诺第二笑吟吟地居中调停,新生儿以雷纳塔·蕾梅黛丝的名字受洗。但费尔南达仍叫她雷纳塔,而她丈夫一家及市镇上的人都叫她梅梅,即蕾梅黛丝的昵称。
在那些娱乐时间里梅梅才显露出自己的真正爱好。她的快乐正与自律相悖,她爱的是聚会的喧闹、情爱的八卦,以及和女友长时间关在房里学习抽烟和谈论男人。有一次,她们分喝了三瓶朗姆酒,最后脱光衣服相互测量和比较身体的各个部位。梅梅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嚼着甘草根走进家门,坐到桌前,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正吃着晚饭,互不理睬,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反常。她在一位女友的卧室里度过了疯狂的两个小时,又笑又怕哭个不停。在这场危机过去后,她获得了不寻常的勇气,想要逃离学校还要坦然告诉母亲不如拿古钢琴当作灌肠器。梅梅坐在桌首,喝着鸡汤,那汤在胃里仿佛令人重生的灵药。她看见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周身笼罩在无视现实的可笑光晕中,极力克制才压下冲动,没去揭穿她们的做作、心灵的空虚以及自大的幻觉。从第二个假期起,她就知道父亲只是为了面子才住在家里。她对母亲一向了解,后来又设法认识了佩特拉·科特斯,就觉得父亲的选择不无道理。她也更愿意让父亲那个情妇做自己的母亲。梅梅仍带着酒意头脑昏沉,快乐地想象着如果这时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会引发怎样的热闹。她正为这促狭的念头暗暗得意,费尔南达已有所察觉。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梅梅回答,“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多爱你们俩。”
阿玛兰妲听出了这宣告中明显的怨恨,吓了一跳。费尔南达却感动不已,但后来当梅梅在半夜醒来,头痛欲裂,胆汁吐了一身的时候,她险些疯了。她给梅梅服下一小瓶河狸油,往腹部敷上药泥,在额头放上冰袋,还强迫她遵照新来的古怪法国医生的要求,五天内节制饮食并足不出户。那位医生给梅梅检查两个多小时后得出一个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上了某种妇科失调症。梅梅丧失了勇气,彻底陷入消沉,对这一切只有忍受。
乌尔苏拉尽管已完全失明,依然活跃而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真正的病因。“照我看,”她心想,“这和醉鬼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但她不仅摒弃了这念头,还为自己轻率的想法而自责。奥雷里亚诺第二看着梅梅委靡不振不由心中一阵绞痛,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关心她。父女间愉快的伙伴关系就这样诞生,使他在一段时间里摆脱了盛宴中的孤独,也使她摆脱了费尔南达的监护,又不至于激发看起来势不可免的家庭冲突。奥雷里亚诺第二推开一切活动和梅梅在一起,带她去看电影或马戏,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近年来,他已过度肥胖,甚至无法弯腰系鞋带,再加上过于放纵各种欲望,性格也变得恶劣。女儿使他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令他渐渐远离放浪的生活。梅梅正当花季,她算不上美貌,就像阿玛兰妲一样,却单纯可亲,初次见面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她那现代派的性格与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狭隘心胸格格不入,却得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喜爱与维护。
费尔南达依然反对,直到有一天梅梅告诉她美国人想听自己弹奏古钢琴。古钢琴再次从家中运出,送到布朗先生家中,在那里年轻的演奏家赢得了最真诚的掌声和最热烈的祝贺。从此以后,他们邀请她参加舞会、星期天去泳池游泳,还每星期请她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且游得相当专业,还学会了打网球和吃弗吉尼亚火腿配菠萝片。从舞会、泳池到网球场,她很快发现英语对她不再是难题。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女儿的进步兴奋不已,于是从一个游商手中买下配有许多彩图的六卷本英语百科全书送给她,她就在空闲时阅读。读书取代了以前的情爱八卦、和女友一起进行的密室探险,这倒不是因为有人强迫,而是因为她不再有兴趣讨论已经众所周知的所谓秘密。回想起醉酒的经历,她只当作幼稚的冒险,并兴致盎然地讲给父亲听,结果奥雷里亚诺第二比当事人更觉有趣。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每当她透露一个秘密他都会这样评论。
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费尔南达不曾料到自己无可更改的宿命中会出现这样的变数。她本以为已经彻底消除的耻辱,随着那孩子又回到了家中。当初被子弹击断脊柱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刚被抬走,费尔南达就已制定出全盘计划来洗濯耻辱。她没和丈夫商量,第二天收拾好行装,往小行李箱里放进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在火车抵达半小时前来卧室找她。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她没作任何解释。梅梅没指望也无心听她解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哪怕是被送到屠宰场也不在乎。自从听见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伦同时发出的痛号,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至死不曾开口。母亲命她离开房间时,她没梳头也没洗脸。她像个梦游者般登上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黄蝴蝶仍然陪伴着她。费尔南达从未知道,也不曾费心去探究,女儿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于意志还是因为惨遭打击后丧失了言语能力。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
第二天望过弥撒,费尔南达带她走进一座阴暗的建筑,她立刻认出了是母亲常常提及接受女王培训的修道院,便明白旅程已到终点。费尔南达去一旁的房间里与人交谈,留下她在星罗棋布地挂满殖民地时期历代主教油画肖像的大厅里。她冷得直抖,因为仍穿着印有黑色细花的单纱衣和经过荒原时冻得变了形的高帮皮鞋。她站在大厅中央想念着马乌里肖·巴比伦,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来的黄色光线洒在她身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十分美丽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装有她那三套换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她走到梅梅身边伸出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
修女留下吃午饭,等待返程的火车。她谨守严训没有再提婴儿一个字,但费尔南达仍然将她视为自家耻辱的一个知情者,暗自惋惜中世纪绞死通报噩耗的使者的习俗没能流传至今。就在那时,她决定等修女一走就在水池里溺死婴儿,但良心阻止了她,她只好选择耐心地等待,等着上帝以无限慈悲来帮自己摆脱这个累赘。
“这可不是真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断了她的话,“他被送来的时候都臭了。”
耐着性子听了一整天,终于让他抓到一处错误。费尔南达未加理睬,但声音却低了下去。
午后,孩子们正在午睡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坐在长廊里,费尔南达也追到那里,刺激他,折磨他,没完没了地围着他嗡嗡叫,说家里能吃的只剩下石头,而她的丈夫还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稳坐,俨然一位波斯苏丹在看雨,因为他就是一个懒汉,一个吃闲饭的,一个废物,比粉扑棉还要松垮几分,习惯了靠女人养活,自以为娶的是约拿的妻子,当她听了鲸鱼的故事就会心满意足。奥雷里亚诺第二不动声色地连听了两个多小时,仿佛耳聋似的。他一直没有打断她,但那聒噪的轰响令他头痛不已,到黄昏时再也无法忍受。
“拜托你别说了。”他恳求道。
费尔南达反而抬高了嗓门。“我为什么不说,”她说,“谁不愿意听谁就走。”这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按捺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仿佛只想舒舒筋骨,然后开始有条有理地发泄怒火,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欧洲蕨、牛至砸在地上摔碎。费尔南达吓呆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唠叨所蕴含的可怕力量,但事到如今怎样努力弥补都已太迟。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打破玻璃柜,不慌不忙地一件接一件取出里面的器皿摔在地板上砸个粉碎。他镇静自若,有条不紊,就像当初用钞票贴满房子时那样从容,将波希米亚水晶器具、手绘花瓶、玫瑰花舟少女图、金框镜子,总之从客厅到谷仓一切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掷在墙上打碎,最后以一声巨响在院子中央摔碎厨房里的大瓮告终。随后他将手洗净,披上油布出了门,直到午夜前才回来,带着几串硬邦邦的咸肉、几袋生了虫的大米和玉米,以及几把干瘪的香蕉。从那以后,家里再没缺过食物。
得知她的离去,费尔南达不停不休地骂了一整天,还翻箱倒柜挨个检查,确认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卷走什么东西。
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忧患的痛切打击下若无其事,却在怀旧伊始被击溃了防线。随着岁月的摧残,她对自怜自伤的需求渐渐沦为一种恶习。她在孤独中变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那天早上走进厨房,见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递上一杯咖啡,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她立时因尴尬而痛苦万分。她不仅拒绝了请求,从那以后还把家里的钥匙藏在存放待用子宫托的衣袋里。这一防范并无必要,因为奥雷里亚诺若是愿意,早就能够偷偷自由出入。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读了又读,聆听费尔南达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生火,发现前一天留给她的饭菜仍在已熄灭的炉火上。于是他朝她的卧室里张望,只见她躺在床上,白鼬皮斗篷遮身,皮肤显出象牙般的质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四个月后,何塞·阿尔卡蒂奥赶回家时,眼前的她仍保持着这个样子。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
乌尔苏拉一死,家里重又陷入荒废状态,连果断坚定、雷厉风行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没法扭转,多年以后她将出落成一位开明、欢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家里从未有谁像她这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乐观,永远歌声不断舞步不歇,随时准备将陈腐的事物和习俗丢进垃圾堆。
阿玛兰妲
阿玛兰妲假意接受了这一决定,渐渐退了烧,但在心中暗暗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大家聚在庭院里喝咖啡、讲笑话、玩纸牌,阿玛兰妲趁着这混乱找到一个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表白自己的爱情,后者几个星期前刚与丽贝卡正式订下婚约,并且开办了一家乐器和发条玩具店,就在当年阿拉伯人常常流连并用廉价的小玩意儿交换金刚鹦鹉的地方,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土耳其人大街。意大利人那一头闪亮的鬈发常引得女人们情不自禁地赞叹,他觉得阿玛兰妲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姑娘,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我有个弟弟,”他对她说,“他很快会来店里给我帮忙。”
阿玛兰妲感到受了侮辱,带着刻骨的怨恨告诉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她下定决心要阻止姐姐的婚礼,就算横尸门前也在所不惜。
死神并未说到她何时会死,也没告知她是否会死在丽贝卡之前,只是让她从四月六日起开始为自己缝制寿衣。死神应许她尽可以做得精美复杂,但要像为丽贝卡缝制时一样认真,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死时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烦恼。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订购了优等麻纱,亲手织布。她织得极其仔细,光做这项活计就耗费了四年时间。然后她开始绣花。随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临近,她意识到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将活计拖到丽贝卡死后,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经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来纯洁无瑕,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标。
听说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给死人带信,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五点钟赶来准备施行临终仪式,但等了一刻多钟才看到濒死的女士从浴室出来。一见她穿着马达普兰白细布睡衣、披散着头发出现,老迈的神甫便认定这是一个玩笑,随即遣走了祭童。但他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阿玛兰妲作出一次延宕了二十年的忏悔。阿玛兰妲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费尔南达大惊失色,她不顾别人会听见,高声自问阿玛兰妲究竟犯下了怎样可怕的罪行,以至于宁可亵渎神明而死也不愿丢脸地忏悔。于是阿玛兰妲躺下,逼迫乌尔苏拉当众检查自己的贞洁。
“谁也不用乱猜,”她喊道,好让费尔南达听见,“阿玛兰妲·布恩迪亚怎样来到这世上就怎样离开。”
她没再站起来。她靠在厚垫子上仿佛真的病了,编起长辫子在耳边盘好,根据死神的教导她应该这样躺进棺材。然后,她向乌尔苏拉要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饱经岁月摧残与苦痛煎熬的面容,惊讶于所见竟然与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乌尔苏拉从房间里的寂静知道天色已暗了下来。
“跟费尔南达告别吧,”她恳求道,“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友谊。”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阿玛兰妲回答。
奥雷里亚诺第二赶到家中的时候,不得不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了那位老处女的尸体。她面容丑陋惨淡,手缠黑纱,身穿精美的寿衣。棺材安置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
丽贝卡
丽贝卡死于那年年底。毕生服侍她的女仆阿尔赫尼妲请求当局强行打开卧室的房门,她的主人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人们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虾米般缩成一团,头发因生癣而落尽,大拇指含在嘴里。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这次行动以及此后几个月中其他行动的成功,使默默无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名声大噪,而以前人们还常说他唯一干成的事情就是让法国妓女挤满了整个市镇。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去发展荒唐的航运事业的那种冲动,辞去香蕉公司的监工职务,加入到工人一边。
军队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待在台球厅里。尽管没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觉得这一消息不啻一个死亡宣告,自从那个遥远的清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观看行刑以来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并未扰乱他的镇静。他照旧打球,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号角长鸣,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论这一局台球,还是从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已告终。
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门一关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就确信自己的战争已经结束。数年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对他讲起战争的魅力,并试图用个人经历中的无数实例来证明。他信以为真。但就在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的这个晚上,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紧张局势,狱中的苦难,车站里的恐慌,以及满载死尸的火车,得出一个结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过是个伪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么多言辞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恐惧。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履行了诺言,用菜刀砍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头,以保证他没有被活埋。两具尸体被放进同样的棺材,他们在死亡中重新变得酷似,就像童年时一样。奥雷里亚诺第二旧日的酒肉朋友在棺材上摆放了花圈,花圈的紫色缎带上写着一句悼词: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费尔南达对这一不敬举动大为光火,让人把花圈丢进了垃圾堆。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悲伤的醉汉们抬棺材出家门时弄混了,把两人各自下葬在对方的坟墓里。
奥雷里亚诺第二
奥雷里亚诺第二忙着应付各样需要处理的琐事,他兴致盎然地想象,换了以前在这样将近一年的雨天里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他第一个将锌板引进马孔多,远在香蕉公司将其引为时尚之先,不过他单单是为了给佩特拉·科特斯的卧室盖屋顶,享受雨声淅沥带来的私密感。但即使是这些年轻时的荒唐回忆也没能触发他的激情,仿佛最后一场欢宴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欲望,只为他留下一项奇妙的奖励,即可以纵情回忆过往而不带半点儿苦涩与悔恨。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一轮砖红色的太阳照亮世界,那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此后十年中滴雨未降。
佩特拉·科特斯帮他收拾好衣服,告别时没洒下一滴眼泪,但却忘了给他带上那双想穿到棺材里去的漆皮靴。因此听到死讯时,她穿上黑衣,用报纸包好靴子,登门请求费尔南达让她看一眼遗体。费尔南达没让她进门。
“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佩特拉·科特斯恳求道,“想想我是多么爱他才甘心受这种羞辱。”
“对一个姘头来说什么羞辱都是应得的,”费尔南达反驳道,“反正你有的是男人,把这靴子留给下一个死的时候穿吧。”
佩特拉·科特斯
这时,她让他去卧室看一眼,他便看到了那头母骡。它和主人一样瘦得皮包骨,但也和她一样精神抖擞,神情坚定。佩特拉·科特斯用自己的怒气培育它,没有草料、没有玉米也没有树根时便把它安置在卧室,喂它棉布床单、波斯地毯、长毛绒床罩、天鹅绒窗帘,以及主教式大床上用金线刺绣、带真丝流苏的华盖。
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似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
没有人知道,这些食物是佩特拉·科特斯让人送去的,她想要通过持之以恒的善行来羞辱那羞辱过自己的人。然而怨恨远比想象中消失得快,但她仍出于骄傲继续送去食物,到最后变成出于怜悯。很多次她没有精力去兜售彩票,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但她为了让费尔南达有的吃宁可自己挨饿。她坚持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直到看见对方下葬为止。
庇拉尔·特尔内拉死在藤摇椅上,那是在一个欢宴的夜晚,她当时仍在自己的乐园入口看门。根据她的遗愿,人们没有将她入棺,而是让她坐在藤摇椅上,由八条大汉用龙舌兰粗绳缒到舞池中央挖出的大坑里。那些混血姑娘身着黑衣,哭得脸色苍白,按她们即兴想出的告别仪式纷纷摘下耳坠、胸针和戒指扔到墓穴中,随后用一块全无姓名日期的墓碑封住,在上面用亚马逊山茶堆成小丘。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
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来说,家里人口的减少理应成为她喘息的机会,这是她操劳半个多世纪后应得的。从未听见她有过一声怨言,这个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女人在家中留下了美人儿蕾梅黛丝这样天使般的后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这样带着神秘的庄严气息的子嗣,她把孤独而沉寂的一生都用来抚养孩子,却几乎记不清他们是自己的子辈还是孙辈。她照料奥雷里亚诺如同己出,却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这样一个家里才能想象这种情形,她竟然一直以来都铺席子睡在谷仓地板上,夜间忍受着老鼠的喧闹。一天晚上她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人盯着自己,吓醒过来才发现是一条毒蛇从肚子上滑过。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心里清楚假若让乌尔苏拉知道,一定会让自己睡她的床。
从未谋面的佩特拉·科特斯是唯一顾念她的人。她一直关心她是否有一双穿着出门的好鞋,会不会缺衣服穿,即使在靠彩票收入创造奇迹的时期依然如此。费尔南达进这个家门时有充分理由认为她只是一名终身女仆,她虽然不止一次听说那是丈夫的母亲,却实在难以置信,转眼就抛在脑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对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很爱在角落里忙碌,一刻不停、一声不吭,把她从年轻时起一直居住的这座大宅打理得整洁有序。
但当她看到连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也覆满灰尘和蛛网,看到纵然自己一天清理三遍拼了命地打扫,房间仍难逃荒凉破落的命运,呈现出当年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那个年轻军官预见到的残败景象,便明白自己已然失败。于是她穿上多处磨损的主日正装、乌尔苏拉的一双旧鞋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送她的长棉袜,把两三套换洗衣服打了个小包。
“我不行了,”她对奥雷里亚诺说,“我这把老骨头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家了。”
奥雷里亚诺问她要去哪儿,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似乎对自己的归宿没有任何打算。但她也试图说明白要去投奔里奥阿查的一个表妹,在那里度过晚年,只是这说法不太可信。自从父母双亡,她从未和市镇上的人有过接触,从未收到过邮件或口信,也从未说起过哪个亲戚。奥雷里亚诺给了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她上路前只打算带走自己的那点儿财产: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着她拿着衣物小包,弓着衰老的腰背,脚步蹒跚地穿过院子,看着她出门后把手伸进门洞带上门闩。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何塞·阿尔卡蒂奥
在某种无法说清的意义上,离家多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仍然是个孩子,悒郁孤独入骨。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奥雷里亚诺已经用祖父的祖父那个炼金炉在屋内连烧了四个月水银,靠梅尔基亚德斯传下的这一方法保存尸体。何塞·阿尔卡蒂奥什么话都没问,他在死者额头吻了一下,从她的裙下衣袋里取出三个还未开封的子宫托以及衣柜的钥匙。他做这些时干脆决绝,一反平日的怠惰。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带有家族纹章的金银嵌花小匣,在里面找到一封散发出檀香气味的长信,信中费尔南达倾诉了对他隐瞒的一切真相。他站着读信,贪婪而不失耐心,读到第三页时停下来,将奥雷里亚诺重新审视一番。
“看来,”他的声音里有种剃刀般的锐利,“你就是那个野种了。”
“我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
“回你屋去。”何塞·阿尔卡蒂奥说。
他不拿加拉巴木果壳瓢舀水洗浴,而是全身泡在芳香的水中,仰面漂上两个钟头,在池水的清凉和对阿玛兰妲的回忆中获得慰藉。到家没几天,他就脱下了塔夫绸外套,因为天气太热,而且他也只有这么一件。他换上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当年在舞蹈课上所穿非常相似的紧身裤,胸前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真丝衬衣。他每星期两次脱下全套衣服在水池里洗净,披上睡袍等候晾干,因为再没有别的可穿。他从不在家吃饭。他在午后热气渐消时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之后继续焦灼地踱步,像猫一般喘息,想念着阿玛兰妲。
在哮喘发作的难眠夜晚,他反复思量自己的不幸,在幽暗的家中游荡,当初年迈昏聩的乌尔苏拉便是在这里用唬人的胡话向他灌输对世界的恐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给他指定卧室里的一个角落,说傍晚过后亡灵就在家中徘徊,而那里是唯一不受惊扰的地方。“你做了什么坏事,”乌尔苏拉对他说,“圣徒们都会告诉我。”他童年时的恐怖之夜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在爱告密的圣徒冰冷目光的监视下,坐在凳子上冷汗直流,一动不动待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处罚本无必要,因为那时他就害怕周边的一切,日后也会为生活中所遇的一切而惊恐:街上的女人会使人流血,家里的女人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会让男人丧命、终生内疚,枪弹一沾手便会引发二十年的战争,冒失的事业只会将人导向失落和疯狂—总之,一切,上帝以无边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当他从噩梦的轮番折磨中醒来,窗前的光亮,水池中阿玛兰妲的爱抚,她用丝绸香包在他两腿间搽粉时的舒服感觉,都令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九月的一天上午,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厨房里与奥雷里亚诺喝过咖啡,快要沐浴完毕时,被他逐出门去的四个孩子突然从屋瓦的豁口中钻进来。没等他反抗,他们就穿着衣服跳进水池,抓着头发将他按进水中,直到垂死挣扎时的气泡不再涌出水面,海豚般苍白的身体静静滑向芬芳池水的深处。随后孩子们从只有被害者和他们知晓的地方将三袋金币掳走。这场行动迅捷、有序而残忍,不亚于一次军事奇袭。奥雷里亚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无所知。当天下午,他在厨房里想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漂在平滑如镜的芬芳池水中,身躯硕大肿胀,仍在想着阿玛兰妲。到这时奥雷里亚诺才明白自己多么爱他。
奥雷里亚诺
奥雷里亚诺谈起罗马头头是道,仿佛在那里居住多年,开始时还归于以上缘故,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拥有许多百科全书未载的知识,比如物品的价钱。“凡事皆可知。”
罕见的智慧和难以理解的博学
“凡事皆可知。”
驱使他活下来的隐秘力量并非求生的本能而是恐惧的习惯。他是奥雷里亚诺·阿玛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十七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危机四伏的漫长逃亡生涯中寻找着片刻安宁。他说明了身份,恳求栖身家中,他在遭世界遗弃的黑夜中一直把这里当作此生最后的避难所。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对他毫无印象。他们以为是个流浪汉,连推带搡把他赶到街上。这时候,两人从门口看到了远在何塞·阿尔卡蒂奥懂事之前就已开场的一场大戏的落幕。两个多年来追踪奥雷里亚诺·阿玛多的警察,已经像狗一般循着他的踪迹跑遍半个世界,此时突然出现在人行道上的巴旦杏树之间,射出两发毛瑟枪子弹干净利落地将他前额的灰烬十字洞穿。
他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尘世时空中完美显现: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