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张先生是我们村卫生室的医生。在我的家乡，乡亲们一直都尊称两类人为先生，一类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另一类就是治病救人的医生。

小张先生是个残疾人，只有1.2米高，据说他长到十岁时，就像庄稼被打了农药“矮庄素”一样，定在那里不长了。

小张先生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生下小张先生之前，他们生了多个小孩但都未成活。

忠厚善良的老俩口以为是祖上没做好事遭到了报应，于是就更加积善行德，成了庄上有名的大好人，后来终于平安地生下了小张先生。

老俩口小心呵护着小张先生慢慢长大，可是小张先生十岁时，却突然定住不长了，老俩口又慌了，带着小张先生到处寻医看病，终无果，小张先生的物理成长被永远定格在了十岁。

老俩口更加心诚地做好事，他们虽然并不富有，但是只要有乡亲们缺着钱了，他们总是把卖粮食卖鸡蛋积攒下的钱借给人家，从没让人跑过空腿。乡亲们家有什么农事需要帮忙的，他们都主动跑去帮着做，并且从不要回报。

他们做好事唯一的私心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像正常的小孩一样长起来。可是一直到小学毕业，小张先生还是没能长高。升初中的时候，小张先生眼看着自己与别的同学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不愿继续到镇上去上学了，任父母说干了唾沫都没用。

小张先生的父亲非常生气，但还是舍不得打他，摔碎了家里的一个蓝边碗，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实巴交父亲的哭声让小张先生心软了，他含泪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好在小张先生一家的人缘好，到镇上去上学，并不需要小张先生的父母接送，总是有庄上的孩子来回都用自行车把小张先生背着，在学校里，只要有人小瞧了小张先生，那几个庄上的小孩就要去和同学拼命。在这样的庇护下，小张先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初中的三年时光。

初中毕业后，同学们有的考上高中有的考上中专也有的辍学了，小张先生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但他不想念了，他对父母说，书念得再多也要出来找事做，我这样到外面找工作没人要，回家干农活又干不动，老师建议我到涟水去念卫校，将来可得个轻巧的活儿做。

小张先生的父母觉得儿子说的话在理，老俩口像鸡啄食一样地点头，把家里的大部分粮食都卖了，凑齐了学费，把小张先生送进了涟水卫校读书。那时，卫校没什么门槛，就像一个培训机构，每个县都会有这样的一所学校。

两年后，小张先生毕业了，正好庄上有一位姑娘的女婿在镇上的乡卫生院里做院长，这位姑娘有意帮一下小王先生，就请她的院长女婿把小张先生安排在村里的卫生室上班。

对此，小张先生的父母当然是感激涕零，送了许多礼人家都没要，最后在小张父母的坚持下，只是象征性收下了一小蛇皮口袋他们自己种的小油果花生。

在村卫生室里，小张先生先是跟在老村医后面“学手”，后来又经常被派出去学习，经过十多年的学习和磨练，小张先生现在不仅能够给人打针挂针，而且能够给人看头疼脑热等简单的病了，成了一位可以独挡一面的乡村医生。

二

小张先生虽然是个头矮小，但他在那些留守的农村老人心里可是个大名人，有时甚至觉得比自己的儿女还亲。

那些老人一有身体不舒服的地方，在外打工的儿女们只能在电话里抓不着挠不着地问几句，到最后还是多亏了小张先生嘘寒问暖，送药打针，解除痛苦。

小张先生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说”到女人，这件事也成了经常来卫生室看病的老人的心病，她们想帮忙但又帮不上，你说现在好好的农村小伙子找对象都不容易，不仅要在县城买房子，还要很多彩礼，更何况小张先生这样一个有疾患的人呢。再说，现在乡村里哪里还能看到什么年轻人啊，全是枯叶一样飘零的老人。

老人们看到小张先生找不到女人，有点心疼。他们有时看到小张先生把头梳得滑滴滴的，有时看到小张先生紧紧地瞅着电视上的美女看，仿佛一个蜜蜂奔向了一朵油菜花，他们就知道小张先生是想女人了。

老人们在小张先生面前绝口不提有关女人的事，偶尔有人家带儿媳妇或是孙媳妇的，老人们也从不敢送喜糖给小张先生吃，害怕他愣在那里发呆，想起自己的事。

小张先生平时就被困在这个绿树掩映的村卫生室里，除了来看病的老人，他也见不到什么其它人。旁边的村小学早已废了，承包给人做了养殖场，机面房倒闭了，代销店萎缩了，那个在这里支撑了许多年的剃头匠也基本上不来而改在家里坐等客人上门了。

因此，有老人来看病，小张先生总是很响快地和他们擦寡聊天，有时聊到兴头上，小张先生很高兴，会突然唱起两句老掉牙的歌词——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目光照亮了我的心窝!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始终没有爱情的电石火光照耀到他。

三

有一段时间，小张先生总是很忙的样子，不经常呆在卫生室里，有人来看病了就打电话找他，小张先生就骑着他的那辆大踏板电瓶车，就从乡村土路上飞奔而来。

人还没到跟前，小张先生总是十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等着急了。然后他又会非常自豪地补充一句，最近家里事情多，我刚刚才给闺女喂过牛奶呢!

他的话让人一惊，心里想你连女人都没有，哪来的闺女呢?但这事又不便明问，只有暗暗地揣度和打听。过了一段时间后，老人们都对此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原来，小张先生最近有了喜事，他抱养了一个闺女。据说这件事是小张先生的父母先提出来的。

小张先生的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心头的愁云也越结越厚，他们担心自己一辈子过后小张先生就没有亲人了，没有了亲人，小张先生到老就没人养活了。

于是老俩口就恳求小张先生说，抱一个闺女养养吧，趁我们现在还能动帮你服待服侍，现在你养她，你到老了她会养你的。

听父母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张先生已经没有什么“说”女人的梦想了，他觉得父母说的话有道理，就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

过了不久，在小张先生家的小院里就飘出了婴儿的哭声，没有人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来的，花了多少钱。老人们也并不关心这些事，他们只是觉得这家有孩子的哭声了，就像屋上有了炊烟一样，充满了生机，有了传承与希望。

小张先生更忙了，老人们经常看到他请人从镇上捎回新鲜的牛奶，下班时间一到，小张先生就急着骑着他的那辆大踏板电瓶车飞奔而去，每次他都说，家里有闺女正在等着他呢。

后来，听说小张先生又开了个网店，先是卖生姜茶之类的保健品，后来又把村里老人们养的正宗草鸡蛋收集起来拿去卖，用他自已的话说，为闺女挣点奶粉钱呢。

至于这奶粉钱究竟挣没挣到，老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看到小张先生整天乐呵呵的，小张先生高兴，他们的心里也就很舒坦。

四

最近，村卫生室的大门总是紧锁着，有老人来看病，打电话给小张先生，可是电话里总是说“你拔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

小张先生家里出什么事了?老人们关切地询问着，打听着。当他们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都默默地流泪了。

原来，小张先生的闺女没了，被人抱走了。抱走小张先生闺女的人是警察，警察说这孩子是别人偷来然后又倒卖过来的。

幸好小张先生一家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是一户人家生了好几个闺女，还想继续生儿子，就把闺女送出去了一个。否则，小张先生一家除了被罚款外，还有可能被抓进去。

没过两天，小张先生就来上班了。除了简单地询问一下病情外，小张先生再也没有别的话。老人们也忍住不说多余的话，唯恐那些话会揭开小张先生的伤口，让他疼痛。

没事的时候，小张先生也会像病人一样，躺在给病人挂针的床上，等着一种药去医治他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