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林全他们一家人乘坐燕姨的小轿车一道去给30多公里外乡下老家父亲的姐姐庆生,他就难免会想要去小河上游五六百米处的老房子走一走,看一看,那是一处名为“夏神圳”的小村庄。虽然一个月前已经被政府的挖掘机推成了一片废墟,据他听母亲讲那天她特意请假赶了回来,看到老房子被挖掘机推倒,不禁潸然泪下。但是他并不感到悲伤,在他看来,老房子虽然没了,但是废墟之下的故土不会消失,依旧如昨。
沿河而上,都不是小时候的模样。河水稀了,垃圾密了,鱼虾都绝迹了,脚下的路多了一层混凝土,踩在上面真有如隔靴搔痒般毫无感觉,河里的垃圾倒是越发缤纷多彩。
一片废墟之中,依稀可见红色“拆”字四分五裂,其间还有一些衣橱碗筷之类的生活用品,有些还完好如初,现在都成了废物。两三个村民挥舞着大锤,想要把混凝土里钢筋砸出来,像几只饿犬,在啃咬没人要的骨头。
漫步废墟之上的阿正看着他们那瘦削的面孔,顿时感觉这面孔之下有两排柴火一般、只有一张枯皮包裹着的肋骨,不禁疑惑世上有何物能使这样的躯体丰盈起来,总不可能半生没有吃个饱饭吧?拆迁款也分了不少啊?果然还是不够吗?到底是出于动物的本能,有何精神可言?思绪至此,他忽然一脚踩空,脸上随即浮现一抹尬笑,于是暂时收敛目光,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
一位村民注意到他后问道:“阿全,你还晓得自家房子在哪吗?”
他这一问,倒是出于人的本能,不乏人是物非的嗟息,不过更多的却是惬意,而无半分难过可言,仿佛这一天他已等候多时,而今得偿所愿,岂不快哉?无需眼观,仅用耳听阿正就感受到了那份轻松的心情,不禁想起那个乐不思蜀的阿斗。他也的确是不悲伤的,不过不是因为数目恨少的拆迁款,而是由于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了,就像是绿叶掉光失去生命力的枯枝朽木,入眼尽是荒凉,倒不如随逝者去,把阳光雨露留给生者。且看几十年后这片土地又能诞生什么新的生命!
“怎么会不晓得?”阿正扫视一番后答道:“那不是我家后院的桂花树吗?竟然没有被压倒!”
的确,跟随他的视线看去,一颗约有10米的桂花树径直立于废墟旁。那叶子绿得深沉发黑,似是久未得阳光照耀的缘故。那天他问母亲,母亲说晒不到阳光,是很难开花的。于是他心中涌起另一种快乐,为它重得新生而快乐——“虽然未必会长久,但是明年它应该会开花吧!”
想罢,他又在寻索着什么,忽见一口老井,大概是在空旷处的缘故才没有被掩埋。井水充沛,距离井口只有一米左右,井里浮着两块木板,三两只青蛙,或蹲坐浮木上,或上下潜浮,对于井口忽然出现的一颗人头也无甚反应,似乎早已见惯不怪。看来这里尚有一个完整的世界,阿全忽然想对它们说:“不必跳出井外,井外一片废墟。”不过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回响。世俗的眼光禁锢着他,使他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井里的青蛙说话。那是只有在童话世界才能做到的事啊!
老井不远处的断壁残垣间还有两口大缸和三个小陶罐。阿全走上前去发现竟也完好无损,倒是可以用来养花,不过我家也放不下,可以叫燕姨来,她是爱花之人,不论心里还是家中,多的是花的位置。而如今与她朝夕相伴的,除了工作恐怕也就是家里那些繁不胜数、默默无言的花了。她一定会喜欢。
果然,中午饭后吃过蛋糕,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他向燕姨说及此事,燕姨听后微胖的小圆脸顿时神采飞扬,高兴得像个孩子,急忙让阿全带路。那张小脸在灿烂的春光和丰盛的午餐双重作用下,本已血气初显,现在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分外鲜红。在这鲜红之中,阿全不仅看出常人难以发现的一点点臊红——许是在众人面前忽然情绪高涨的缘故,还相信其中蕴藏着不容小觑的热情。但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这样一件应当不会使人反感的小事却招来某人强烈的不满,以至于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变成嫌弃的模样。
眼睛本就不大,所以轻易就被不约而同朝它聚集而来的黄斑脸皮挤成了一条斜线,趴着的鼻头耸皱起来,仿佛他们即将去捡的不是能够孕育花草的大缸小罐,而是一坨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狗屎,她不会要,也不该有人要。嘴上同时说着:
“不要哦——”、
“捡这些破烂干嘛哟——”、
“要养花就花点钱买几个花盆嘛——”
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不像歧视或者藐视悄无声息只表现于眼神且匆匆易过,而宛如喝倒彩一般,又好像高音歌唱家,在腹中反复压缩过,一经口出就显得底气十足,未把心里全部情绪抒发出来之前,绝无在半道轻易泄掉的可能。
人的心中自是有这样一种心理,自身所轻视或是厌恶之物,一旦得到他人的重视,被他人视如珍宝,心中便会出现不满,不仅不会因为他人的眼光与想法与自身不同而对所视之物有所改观,反而会轻视更甚,厌恶更甚,甚至是仇视!然而究竟原因为何,笔者也是一头雾水。
这会一众亲朋正站在门前桂树旁,在午后的春光里,谈笑家常。见她如此反应也都心有灵犀般默不作声,只是血气洋溢的笑容仍未僵冷,不知是笑喜不自禁的燕姨,还是笑一身鄙夷的她?
倒是有两人没笑。一个是她早已结婚生子的儿子,微微颔首,似是见惯不怪又无可奈何般,用左手摸了摸鼻头后就径直走到别处去了。另一个是把这都看在眼里的阿全,他愣住了——像一尊雕像杵在角落(角落也并非真是角落,其实是她视野的角落。)因为她忘我抒情的目标是燕姨所以才未注意到短短数米外的阿全正盯着自己,像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像一动不动。而阿全之所以会愣住,不单是因为觉得她的反应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未免有点突兀夸张而感到惊讶,更多的缘故是觉得似曾相识而想起昔时种种,于是神思脱离肉体,穿越漫长岁月,回到小时候了。
那时他被父母寄养在她家。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清晨半掩的木门透露着一线金光。他发现那双不浆洗过多少回的袜子其中一个洞,使整个脚后跟都裸露在外,已经到了令他无法忽视的程度,于是在今天以及今后的每一个清晨,在她主动给他买新袜子之前,他不得不想方设法整理裤脚,拾掇鞋口,蹲起坐下,向前向后走几步,左右观察,使它总在黑暗处,不至于裸露于同学眼前,免得在她家里懦弱卑微的自己到了学校还要被同学笑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名堂多,连个鞋子也要穿半天。至于每天清晨他推开木门即将上学时,不论出现的是鸟语花香的暖春,还是天寒地冻的严冬都不在他眼中,因为每每此时他都会转身低头,再看一看脚后跟,带着可能被同学看见、填满心腔的焦虑与不安走向学校。那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不曾被尊重过,自己的心情她没有一丝体会,买手表那天、鼓起勇气要早餐钱时……都如今天的燕姨这般,被她那穿肤透骨的鄙夷包围着。她的确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但是阿全变了,变得不再懦弱,于是随着记忆在脑子里逐渐清晰,心底也燃起一团怒火,而且怒火之中还有好几句义正言辞,足以让她以及在场所有人无法反驳,尽管如此,终究还是没有让它爆发出来,只是使他紧盯着她的眼神变得凌厉,毕竟为时已晚,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燕姨根本没有把她的“声色”放在眼里,只是再次询问阿全到底有没有?在得到阿全认真回答后就干脆利落地驱车带着他沿河而上,觅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