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子歌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
忘忧掸掸自己新换的嫩绿衫子,撑着脑袋在桌前半梦半醒,昨夜一时兴起多翻了几页书,今早着实困倦得很。
窗外郁郁葱葱,凉丝丝的微风吹进来,倒是舒服极了,他索性顺了周公的意,慢慢进入梦里。
“咣当。”
忽然一声巨响,忘忧忙不迭睁开眼睛,眼看着自己得意的柳檀木门四分裂的倒下去。
“掌柜的,把你这里最好的酒拿上来!”忘忧看见一道人影窜进来,那家伙拎着个大酒坛,一身幽紫的锦袍不知穿了多久,到处都是酒渍留下的黄黄白白。
忘忧不是什么掌柜的,这里也不卖酒。
他勉强撑起脸,对着这只醉得几乎现了原形的狐狸笑得和气:“您还是叫我忘忧先生吧,我是个爱听故事的读书人,至于酒......”
“要用故事来换吧。”那狐狸粗鲁地打断忘忧的话,忽又笑得妖媚丛生,“在下墨璃,一刻也断不得好酒,还请先生快些洗耳恭听。”
这样一张面孔生在男人脸上真是暴殄天物。忘忧揉揉额角暴跳的青筋,拿起了写故事的笔。
一
那年墨璃历劫成仙,被九道天雷劈得七荤八素,无奈化作原形,是洛舞把他拾了回去。明明是一只雪白的狐狸,硬生生被当做是小狗,唤来唤去。
墨璃心中有多不忿,自不用言语。他多想捏个诀教训一下洛舞,可每次看见那张灿若明霞的小脸,就无端软下心肠。
洛舞十四岁,正是少女初成,又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爱笑爱胡闹,总穿一身明黄色的衣裳,简直像是又一轮太阳,明媚得让墨璃觉得睁不开眼睛。
洛舞的姐姐洛音总教导她,女孩子要端庄典雅,洛舞向来是不听话。
洛音气馁,墨璃倒觉得不错,等他修回人形,定要把洛舞掳回去,凭她那个上窜下跳的性子,他保准不会寂寞。
十六岁的洛音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母亲安排了相中的男子上门,洛舞抱着墨璃躲在屏风后面偷看。
洛舞撇着嘴,她觉得姐姐真是迂腐到家了,竟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若换了是她,便是顶着父亲大怒,也必定是要逃的。她洛舞今生要寻个珍爱之人,万万不能得过且过一辈子。
可那个丰神俊逸的男人一走上来,墨璃就觉得洛舞的身子僵成一团。
护国将军府新近袭爵的这位大公子霍启,洛舞原是识得的。
那年洛舞才堪堪六岁,随着父亲去将军府赴宴。宴会上的觥筹交错洛舞半分也不喜欢,本就是顽皮惯了的人,趁着父亲一个不留神,她便一溜烟跑进了后花园。
护国将军府的职责是掌握朝廷兵马,拱卫皇权,他们世代以武为重,家里大多数更是性格粗豪的壮士,园子这样的东西,向来是没什么人打理。
是以洛舞越走越荒凉,不知不觉,就迷了路,脚下一错,跌进了一口枯井之中。
“救命!”洛舞扭了脚,疼得汗流浃背,怎么也爬不起来。紧接着上头响起急切的脚步声,有个少年探出头来:“莫慌,我来救你出去。”
原来洛舞离席,霍启便跟在后头,这样既照看着洛舞的安全,又不扫了她的兴致。原本这样的安排还算是周密,可谁都没注意,这里还有口枯井。
霍启满怀歉意的逗哄洛舞,简单的料理伤处,然后把她放在自己背上。
一共三百五十八步,洛舞常常向墨璃念叨,那个少年还未长开的身形,却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当初的一颗种子,早已成了大树参天,洛舞还未来得及长大,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就许了她的姐姐为妻,那个傻丫头啊,表面装作无事,却抱着我的尾巴偷偷在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墨璃眯着眼睛,眸子里尽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忘忧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墨璃。
二
墨璃觉得洛舞的性子,简直调转了十八弯,不再摸高走低到处胡闹,竟然拿起绣花针学着刺绣,更练成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洛舞的一颦一笑,越来越有了洛音的样子。墨璃有些担忧,洛音却是欢喜,她打趣洛舞,姑娘开始注重仪表,便是思嫁了,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少年?
洛舞却笑而不答。
转眼霍启行了冠礼,便要与洛音成婚。
当世第一武将世家与第一文臣府第联姻,自然声势浩大,连君王也亲自到场。洛舞陪着姐姐走过红妆十里,行人百千,将她放进霍启的手心里。
红烛灼灼,宾客们的祝福一声盖过一声,作为主人公的那两人,一人英挺俊逸,一人面若桃花,月光悠悠的铺洒,喜服像是染了光晕,宛若幻梦般迤逦,真真是一对璧人。
洛舞远远看着,手中抚摸墨璃不知不觉下了力道,墨璃吃痛,一个滚翻幻成人身。
尖尖的耳朵,雪白的发,细长的眉眼,黄绿色的眸。墨璃也惊慌,如今法术时灵时不灵,可不要吓着那丫头才好。
谁知洛舞呆愣了一瞬,就扑上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从你伴着雷鸣滚进院子,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狗,你是妖怪吧?会法术吧?帮帮我,我真心实意祝福姐姐的,可为什么还会心痛……”
墨璃失笑,捏了个睡诀,洛舞就软倒在他怀里。
这傻丫头,怎么还当他是狗,就这么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慢慢把霍启忘了吧,如果她愿意,他就带她走。
“先生。”墨璃狠狠喝下一口烈酒,“那时候,我真的以为那丫头会跟我走的。”
“我知道。”忘忧若无其事地拂去墨璃溅过来的酒珠子,淡淡地说。
三
饶是庭院深深,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丞相家有两个好姑娘,大女儿成了护国将军府的夫人,而二女儿还待字闺中,那一颦一笑,都恨不得让人放在心尖尖上疼。
洛舞不肯跟他走,墨璃冷眼看着络绎不绝上门而来的媒人,看着洛舞行止有仪,进退有度。
不应承也不拒绝,墨璃知道洛舞是在想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对着洛舞幻回人身。
“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墨璃发了狠,漂亮的脸蛋狰狞成一团,黄绿色的眼睛里尽是火光。
洛舞苍白了脸色,她躲过墨璃的注视,身上弥漫着伤痛和迷茫。
“墨璃。”她轻轻地说,“我只是痴心,从未敢妄想。”
墨璃一下子,又软了心肠。
“我想由着她吧,也许哪日伤心够了,就舍得放手了,总有我陪伴她的。”墨璃有些失魂落魄地望着忘忧,“我的命很长,分出百年全身心的为一个人,又有何妨呢?”
“可是你忘了。”忘忧终于由衷地笑起来,“有些事情,从来都等不到结果,时间只会在你的心里补上一刀又一刀,叫你夜不能寐,寸断柔肠。”
墨璃颤抖地抬起坛子,酒却一股脑都撒在前襟上,他狼狈地垂下头,良久,才闷闷地笑起来:“先生,您说的对极了。”
四
洛音只做了一年将军夫人,便香消玉殒。
任何人都能感到,其中的不平常。
洛舞的母亲几乎晕过去,而父亲,却仅仅一声叹息就拂袖而去。
彼时正是两府密谋篡权的关键之机,断不可失去联姻。没有宾客祝福,府上甚至还挂着白,只父亲一句话,洛舞就披了嫁衣,赶在姐姐头七之前,匆忙嫁过去。
“墨璃。”洛舞端详着自己还未能绣完交颈鸳鸯,笑得孤独又凄凉,“我终于,嫁给他了。”
“丫头,咱们何必去那个吃人的地方?”墨璃轻轻诱哄她,“跟我走吧,我带着你周游天下,看遍红尘万里,绿地黄沙。”
“你见过海吗?湛蓝又一望无际,灵巧的白鸟在风里,倔强美丽。”
“海?”洛舞重复一句,带着点向往,带着点着迷。
“对,海,还有山,恢宏的房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都带你一一看过。”墨璃喜出望外,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芒。
“丫头,不要嫁了,好不好?”
洛舞茫然地看着墨璃很久很久,终于慢慢地伸出冰冷颤抖的小手覆上他的眼睛,遮住墨璃所有的光芒。
“要嫁的。”她细弱却坚定地说。
“那丫头就这么成了将军府的续弦夫人,当家主母。”墨璃望着忘忧,“可怜她一进门就要面对满府的莺莺燕燕,媚声一遍一遍唤她姐姐,本来明媚的小脸,整日都是惨白的。”
“原来府里竟不止洛舞一个女人。”忘忧眯起眼睛。
“纵横捭阖,姻缘也是工具,那些女人都不懂,一切不过是利益驱使,为了那个位置罢了。”墨璃哀伤至极。
临近黄昏,屋里有些晦暗不明,忘忧掌上灯,心不在焉地挑着灯芯,然后不由自主笑出声音:“墨璃,霍启未来一定是个好皇帝,因为他有一颗冰冷的帝王心。”
墨璃昂首喝掉坛中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掷地,摔得粉碎:“后来,他确实做了皇帝。”
五
一切的鲜血与权谋都埋于一场瑞雪,臣民们迎来了他们的新帝。
霍启牵着洛舞的手,一级一级走进宫中,墨璃隐了身形跟着,陪着他们走向万人之上。
洛舞被许了后位,却得不到君王的任何眷恋,承受过太多不屑,冷嘲热讽甚至性命之危,她早就学会了隐忍与不动声色。
很多东西已经不同了。譬如她年轻的鬓开始添了白发,人也变得有些心狠手辣,譬如她不需要墨璃任何庇护就可以肃整后宫,保全自己。
她一如往昔地笑着,可墨璃觉得她半点也不快乐。
点滴凄清,愁损离人。
夜,总是那么冷,那么凉。
洛舞睁大眼睛,又一次枯坐在黑暗里。
她总是睡不着,也总是等不到。
忽然,她看到一角明黄色的衣袍,往上,是那个人坚毅的棱角。
洛舞的眼睛闪亮了一瞬,倏地又暗下去。
“墨璃,我知道是你。”她黯然地说。
很久很久,墨璃才艰涩的开口。
“……为什么?”
“我跟父亲,都没有价值了,他,不会再来了。”洛舞平静地喃喃自语,“他会换一位皇后,换一位结发妻。”
“丫头,不要再自己撑着了,我是仙人,会法术,让我带你走。或者……或者让我来帮你,做你的眼睛,耳朵,手臂!”墨璃微微颤抖的语调又慢慢低下去,“不要让我像个游离的看客,拒我千里。”
“墨璃。”洛舞的眼睛空洞无神,“我不信你。”
墨璃笑得畅快淋漓,仿佛这样,就听不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好!”
墨璃单膝跪地,垂下头颅,对着洛舞念了狐族亘古悠长的咒语。
“我甘愿与洛舞签下血契。”墨璃笑得苍凉。
“血契!”忘忧惊异极了,那是在狐族中代代相传的禁咒,甘愿对某人俯首称臣的狐,自己将魂魄献祭,打上奴仆的烙印,永世不能背叛,不能脱离。
忘忧缓缓敛了神色,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
六
“后来怎么样了?”忘忧问。
“她死了。”墨璃苦笑不已,“被安了莫须有的罪名,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
“那天我本想带她离开的,她却执意将毒酒饮下去。”墨璃痛苦的掩面,“我还记得她当时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眼眶都瞪裂了,满脸鲜血淋漓。”
“她恨声命令我,杀光宫中所有的人,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是我听过最像地狱的声音。”
“你照做了?”
“是,我手上沾了太多血,虽不至于堕落成魔,但也再上不得九重天,于是我在人间游荡,以饮好酒为乐,这样算算,竟不知已经多少年了。”
忘忧掌间翻飞,手里就多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可闻到酒香了?”他问。
“嘶……”
墨璃接过去,深吸了一大口,他面上虽没表情,可抓着前襟的手因用力而惨白。
“看来这就是普天下最慈善的忘忧酒了,”墨璃笑,“对情有伤的人只要闻到就会疼痛个不停,但喝了就会永远忘记。”
“可惜你忘不掉了,血咒的力量太强大了。”忘忧叹息。
“没关系。”墨璃昂首,将一小杯酒饮下去。
七
“先生的酒真是妙极了。”墨璃的话已经带了三分迷离。
忘忧失笑:“疼痛盈满心肺也能称作妙极,墨璃你还真是慧眼独具。”
“看来未来要多加叨扰先生了。”墨璃满意地看着忘忧拉下脸去。
忘忧手一挥,墨璃便被请出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原状的木门,擦着墨璃的鼻尖,重重地关起来。
墨璃讪讪地摸摸鼻子,转身离去。
“下次,记得换件干净的衫子。”
忘忧的声音远远传来,墨璃顿顿脚步,轻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