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沟里的穷凤凰

文||教授

从记忆的长河中取一杯水,希望能留住那些正在逝去的岁月。

-01-

窗外细雨绵绵,人群来来往往。我独自站在办公楼上,欣赏着春日午后的细雨,心中荡漾着几丝欣慰,几丝惆怅,思绪犹如这雨丝般缠缠绵绵,纷纷扰扰,搅得我心神不宁,仿佛这偌大的办公室也难以容下这肆意翻滚的思潮。索性来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将心里的所思所感化成语言,变成文字,编织成遥远记忆的云彩,小心翼翼地镌刻在人生的碑塔上。

我出生在秦岭山脉中的一个小村庄中,连绵的大山挡住乡亲们出城的路,也挡住了大家致富的路。这里说是一个村庄,实际上只有不到十户人家,村里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只有父亲固执地留在这里,守着两间破旧的土屋和一亩多山地。母亲为此和他争吵过许多次,但父亲一点也不想改变。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背着父亲悄悄地出去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之后,父亲很少提起母亲,当我第一次哭闹着要妈妈的时候,他愤怒地拿起墙角的绳索,将我捆在门前的老榆树上,用树枝一边狠狠地抽打着我,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要她!我让你要!让你要!”累了后,就坐在门前的木凳上,掏出老烟叶,用黄纸卷成一个烟卷儿,一个劲儿地狠抽。从此,每当我想念母亲的时候,就只有偷偷跑进屋子后面的树林里悄悄地抹眼泪。

没了母亲,生活还在继续。父亲要去地里干活,就用一把沉重的大锁把我锁在家里,临走时,在床前的木凳上放上几个前一天晚上烤的土豆或红薯。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着空荡荡的家,眼泪大把大把地往外流,就撕心裂肺地哭嚎。从清晨天刚蒙蒙亮到傍晚夜幕降临,红薯在嘴里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泪水在眼中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我依偎在门口,趴着门缝,盯着通向山外的路,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够早早出现。

几次之后,每当天快亮的时候,我就醒来,和父亲一同起来,缠着他,要和他一块儿出去。无奈之下,父亲把我放在背上,一手搂着我的屁股,一手拿着锄头,走在冰凉的晨风里。他那左摇右晃的背竟像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又踏实,许多次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至到到了田间地头才被父亲叫醒。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每天很早起来,挑着一筐土豆进城去买,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有一天,天还没亮,他把我喊了起来,将一叠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零角票子,揣进衬衣兜里,用手压了压,拉着我向两公里外的镇小学走去。

翻过两座大山,来到学校已是早上九点左右。在操场上,挤满了领着孩子报名的家长,他们的衣着要么新鲜体面,要么干净整齐。父亲的旧西服几个月没有洗,皱皱巴巴,又黄又黑,胳肢窝破了一个窟窿,口子扯到了后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转悠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报名处。父亲推开窗口拥挤的人群,侧着身子,将头伸了进去。

          “ 给娃报名!"

      “去去去!后边排队去。”一个中年妇女满脸的肥肉,把他轰了出去。

父亲攥着我的手,来到队尾,跟着着长长的队伍往前走。等到我们快接近窗口时,整个队伍却散了。他一阵高兴,以为可以直接轮到我们,不料前面的人说,学校下班了,老师们要去吃中午饭。

  八月的天还是那么热,经过一早上来回的折腾,汗水已经湿透了我的衣服,肚子也饿得直叫唤。父亲拉着我,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问我:“饿不?”我点点头。他从破旧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两个烧得发黑的土豆,将其中一个三两下剥了皮递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将另外一个也剥皮给了我。

“爸,你不吃?”

“我不饿”他说。

两个土豆下肚,我的胃里稍稍有些安慰。父亲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卷好的烟卷儿,叼在嘴里,摸了一下衬衣口袋——钱还在,然后从另一个西服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燃烟卷儿,猛吸一口。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开始攒动了,父亲攥紧我的手,跟着大家排起队。到了窗口,父亲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包着钞票的塑料纸,一层一层地打开,将钱放在那个肥胖的女人面前。

“怎么都是小票?”她皱了皱眉。

“都是卖土豆的,没——没大钱。”

“上几年级?”

“一年级。”

“娃呢?”

“翔娃儿,来!”父亲将我拉了过去。

“哎呦,都这么大了!才上一年级?”

“家里没钱,这不刚给娃攒够学费。”

胖女人将剩余的一张小票,塑料纸,连带一张盖了戳的条子扔给父亲。

离开窗口,父亲又将那张盖了戳的条子,用塑料纸细心地包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衬衣口袋,用手压了压,然后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到了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他站在我面前,郑重地说:“娃,从明儿开始,你就要求学了。你要记住,咱和别人不一样,咱是来求学的。”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茫茫地夜色中,山路崎岖,悬崖暗伏,我和父亲踩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灌木丛林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02-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把我喊来,在箱子里找了半天,拿出一件军绿色的衣服让我穿上,那是父亲唯一一件比较新的衣服,可穿在我身上怪怪的——长长的下襟伸到了膝盖,袖子包裹住了我的双手。无论怎样,我有一件新衣服了。父亲送我过了第一座山后,对我说:“翔娃儿,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到学校要记住咱是去求学的。”

秦岭巍峨,山路悠长。到了学校,天已大亮,露水湿透了衣裤。那个胖女人把我拦在了教室门口。

  “你怎么现在才来?都几点了?”她凶神恶煞般地瞪着我。

    我低头不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么大个子还好意思哭?快去找个地方坐下!”

    “那大个子哭了!”教室不知谁说了一句。

我走进教室,来回四处瞅瞅,发现一个胖男孩声旁有一个空位,于是走了过去。那个胖男孩挪挪屁股坐在位子上。

“坐在这儿。”此时一个矮个子男生挤了挤旁边的女生,让出一个位子。

就这样,我和这两个人成了同桌,后来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那个男生个叫龙林,女生叫冬梅。

在后面一个月的学习中,每次交上去的作业,100分总会轻易地出现在冬梅的本子上,龙林偶尔会有个99,98分,而我就很郁闷——不是98就是97,胖女人经常当着我的面夸他们俩。我把这都归咎于铅笔不够用。没有铅笔,怎么写字,做作业?父亲每年开学只给买一次文具,还再三叮嘱“要省着点儿用”,橡皮还可以用很长时间,铅笔实在太费了,三五天就需要换一根,最多可以撑一个周。龙林常在刚刚买了新铅笔之后,对我说:”来给你撇点儿“。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在课桌沿儿上啪一下把铅笔折成两段,一段给我,一段留给自己,有时候是三段,还有一段给冬梅。他还紧张地说:“我要有煤头(橡皮)这段,剩哈(剩余)的给你们。”不过冬梅可不像我这么费铅笔,一支铅笔只剩下一点头头还在用。我一直想搞清楚最后这短短一点儿她是怎么握在手里的,怎么写的。一次我仔细地观察:只见她用中指和食指死死夹住铅笔,整个手攥成一个拳头,手掌紧紧顶住铅笔头,慢慢地在作业本上的一个小框内一笔一画写出两个字,三个字,甚至是四个字,等她伸开手时,满手都是汗水,食指下方还有一个深深的红印。

到了期末,我考了个第三名。当我高兴地捧着奖品跑回家,希望父亲能表扬表扬我。没想到他一脸的愤怒:“花了那么多钱,才考了个第三,还有脸回来说!”我委屈地跑进屋后的树林大声哭泣。

龙林有一个姐姐,上四年级,在下午放学时,会来教室帮他整理文具,收拾课本,然后背着他的书包,搂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回家。那时候,我拎着自己的破书包——实际上是家里的化肥口袋,一边跟着往回走,一边和龙林从他今天刚买的新鞋子,到我穿了很久的破衣服,再到冬梅满是裂纹的手瞎聊着。出了校门,到了岔路口,他说:“走!去我家。”我有些犹豫,担心回去太晚父亲责骂,又有些不舍。“走啦,去我们家玩玩!”龙林的姐姐朝她们回家的方向推着我。我的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们俩移动了。

过了马路,绕过几个弯,再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走。在经过小道的拐角时,那里有一栋屋顶盖着石板的泥土房子,房子朝小道一侧的墙上有一大片被烟熏成焦黑色。旁边,几根木柱子和一些黑毡纸搭成一个小房子,毡纸烂了许多窟窿。

          “展翔!”

一个脑袋从其中一个窟窿里伸了出来,露出一张兴奋的面孔,——是冬梅,那个小房子是她家的厨房。在厨房的门口,一个跻着鞋的中年妇女端着碗盯着我们,她的旁边有一个小男孩,趴在地上,用勺子使劲敲打着地上的小碗。

我们没有停留。过了冬梅家,走一段下坡路,就可以看见一栋青砖房子,那就是龙林家。

龙林的母亲从家里拿出了许多花生,还有好吃的糖招待我。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大部分被他弟弟全挑出来拿跑了,仅给我剩下了花生。在他家的客厅里,我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死死盯着电视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乙未豪客传奇》,这是龙林那一段时间在班里常提到的电视剧。正当我沉迷在精彩的电视节目中时,天已经黑了,龙林的姐姐将一碗面条端过来,放在我的手上。我吃了一口,面条真香!在学校,只有几个烤得焦黑的大土豆,那是我的早餐和午餐,有时候也是晚餐;在家,父亲做的饭从来就没有这么好吃。我一连吃了两大碗,正当我想再来一碗时,龙林的弟弟在厨房里哭闹着说,自己没吃饱锅里就没有了,他的母亲在一旁训斥他,让他别胡说。见状,我悄悄地将碗筷放下。

晚饭后,我和龙林在他的房间开始做作业。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久就听见父亲在喊:“翔娃子!”,我连忙跑了出去。

        “嘭”

父亲用手指的关节在我头上猛敲了一下。顿时,头皮火辣辣的疼。

“上个学,你跑得不落屋!”

若不是龙林的父亲在一旁劝说,我可能被父亲当场狠揍一顿。

“快跟我回去!”

尽管龙林的父母一再挽留,父亲倔强地拉着我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娃,有什么困难咱要自己扛,别麻烦别人。同学关系再好,也要靠自己。”那时候我并不懂他的话,只是跟在他身后,一步一趋地往前走。

实际上,后来有几次午饭我也是在龙林家吃的。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三年级开始了,父亲又和校长磨了半天嘴皮子,说尽了各种好话,校长才同意让以我缓交学费的方式入学。胖女人不带我们了,新的班主任是一个有点黑有点矮的中年男人,在班里我没有见到龙林,也没有见到冬梅。开学不久,我问了好几个同学他们去哪儿了,大部分都不知道,终于有一个和他们同村的对我说,龙林生病了,很严重,一犯病就蜷缩着身体,直发抖,嘴里吐白沫,家里给他看病花了很多钱,他姐姐也因此辍学了;而冬梅家里实在没钱让她读书。

从那一年开始,父亲开始出去打工,我也时常可以买新铅笔用,期末我成为全班第一,但却没了从前第三的激动和兴奋。

五年级的时候,有人给我说,龙林的病彻底无法治愈,——他死了。我感到莫名的难受,回到家,在屋后林子里的树上刻了许多他的名字。

-03-

“起立!”

“老师好!”

“你给我出来!”新来的班主任一把把胖子从座位上拉出来,抬腿就是两脚。“你喊起立,别人都站起来了,你咋不起来?”

胖子低着头浑身直哆嗦,眼泪唰唰往下流。

过去两年,胖子在上课期间经常这样,胖女人也不管他,还让他一直当班长,这次可是碰到硬茬了。

看着这个矮矮黑黑的老师这么凶,全班人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去!你给我站到墙边去。”他把手往边上一指。然后转过身,对着我们:“大家好,我姓刘,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

开学一个周,在我们面前,这位刘老师的脸上从来没有一丝笑容,和其他老师在一块儿,他倒是挺高兴。不过那些过去不交作业的同学都开始主动交作业了,上课趴在桌上睡大觉的瞌睡也没以前那么多。这些于我都没什么影响——我喜欢做作业,更喜欢上课,唯一不喜欢的就是晨读。每天早上全班同学拿着语文课本你念你的,我读我的,吵哄哄,乱成一锅粥。

在这喧闹声中,我就坐不住。

“来谝一会儿”和往常一样,晨读刚开始不久,我用笔戳戳坐在前面的斌子,想和他聊会儿。

“谝啥呢?”

“随便啥都行”

他转过头来后,我俩就开始胡说海聊。

“你俩出来!”教室突然安静下来,班主任仿佛从天而降,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们。

我俩低着头走出去,并排站在讲台前。

"嗵!嗵!"

我们一人腿上挨了一脚。

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师踹,居然没有哭。过去胖女人虽然不喜欢我,倒也没这样对我。

“下自习到办公室来!”

自习下了以后,我和斌战战兢兢地到了刘老师的办公室。

“早读时间你俩在弄啥?”他端着一杯水,皱着眉头。

我没敢吭声。

“是展翔喊我聊天的”斌子这货太怂,一来就把我出卖了。

“是吗,展翔?”

我低着头还是不吭声。

“我听说你学习还不错。”刘老师喝了一口水,咕咚一下咽了下去,“咱不但要成绩好,纪律也要好。上自习大家都在朗读课文,你看你两个在干啥呢?以后不准这样了!”

我和斌子木头一样站在那儿。

   “听见没?”见我们没有反应,老师把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嗯嗯嗯”我俩如同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你们回去吧。”

本以为还会被一顿狠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自从有了这次教训之后,我的心里对这位刘老师总有那么一丝畏惧,自习期间不敢闲聊,就怕他躲在哪个角落偷偷地看着,作业也是认认真真地完成,不像以前只要会做就行,课间遇见就绕着走。

那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尽管我拿到了全班第一,成绩册的评语栏却写着:“该生在校热爱劳动,团结同学,但学习松懈,不够认真,不遵守课堂纪律,希望家长能够在家多督促,多监管”。父亲看到这些,把脸拉下来了:“你一天在学校都在干啥?看看老师怎么说的?我花那么多钱养头猪还能卖钱,养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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