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生死观是庄子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庄子哲学的基本起点,如果在这一问题上出现错误理解,要想懂得庄子思想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懂不懂庄子思想,庄子的生死观是个试金石。于丹是禁不起这么一试的,在这个问题上,于丹的“心得”差之千里。
我们来看于丹的“心得”,于丹说:“其实庄子从来就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他不惧怕的方式就是‘乐生’这两个字,也就是说,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多。”
庄子怕不怕死,真正理解庄子思想的人是不可能提出这个问题的。我们看于丹引用过的《至乐》中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庄子的一番话很明确地表达了他对生死的看法:
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庄子认为,起初是没有人不仅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甚至连“气”也是没有的。后来在若有若无之间变化出“气”来,才依次形成形体和生命。现在又变化为死,这就好像春夏秋冬四时运行一样。所以在庄子看来一个人的生死仅仅是形态上的变化,并且生死的变化只是一种客观的自然规律。“气”的聚散,有什么可悲可喜的呢?
所以,在这样的自然规律面前“噭噭然随而哭之”,就是“不通乎命”,是对自然规律的无知表现罢了。在庄子看来,人的生死就好像春夏的转变,这又什么可怕不可怕的呢?并且,既然都是“气”的聚散,那生和死都是一样的,如果怕死就是怕生,不怕死就是不怕生。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再去探讨甚至得出“庄子从来就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的结论,是不是有点思维混乱呢?评价于一个“无生无死”的人,怕不怕死,本身就是荒谬的,其结论更是荒谬中的荒谬。
同样,于丹所说的庄子认为“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多”更是怪谈。活和生既然是一齐的,还怎么比较出优劣?而在庄子那里“活得好”与“活得坏”又是什么概念?庄子哲学是超越于“生死”、“好坏”之上的,这句“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多”是对庄子思想彻头彻尾的无知矮化。
在这样的理解基础上,于丹又怎么能理解《列御寇》中庄子和学生关于庄子丧事的讨论呢!其实这个故事自然表现了庄子“无葬”的观点,但庄子在这里说这个故事是另有寓意的。我们看,先是弟子要厚葬庄子,庄子反对说要“以天地为棺椁”,其实就是抛之荒野而已。弟子说“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怕乌鸦、老鹰来吃老师的身体。庄子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或者被乌鸦、老鹰吃掉,或者被蝼蚁吃掉,怎么可以人为从某一方夺走给了另一方呢,那就太偏心了。这个故事之后有一段评论是用来揭示其寓意的。这段评论是: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大意是说用本来错误的成见来处理事情,只能使结果更加错误。就像用不平均的方式来“平均”,这种平均是不可能平均的。也就像弟子们用自己的成见来处理庄子的葬事,也不会是好的结果。
关于庄子的生死观,我们后文还要详细探讨,这里不做深入分析了。但于丹所理解的“庄子不怕死”、“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多”却是无稽之谈,不仅《庄子》里没有根据,也和庄子思想格格不入。以这样的理解水平得出的结论本来就已经荒谬了,再在荒谬的基础上谈什么“心得”,离庄子不就更远了吗?正如庄子所说:“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愚笨的人用自己错误的成见来分析引申,其效果只能是越来越荒谬,太可悲了!
更为荒谬的是,于丹说她这些所谓的“庄子心得”居然与儒家的思想不谋而合,用以说明“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儒道相通”。且不是于丹的“不怕死”与“活得好比怕死强得多”的独创理论已经完全与庄子思想没有任何瓜葛,何来什么“儒道相通”?即便是说于丹的独创理论也与孔子的生死观没有任何“相通之处”。
孔子的生死观是什么?这也是个伪命题。孔学关注的只是人在社会上生存的问题,至于“死”是悬置不论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至于人生何来,又向何去的问题,孔子是不曾谈论的。而庄子对此解释为“气”的聚散。一个不谈及,一个有明确答案,其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呢?即便孔子想到身后之事,也是用来约束今生的。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他关心的是死后的名誉,关心的是后人的评价。而庄子思想从根本上就超越了谈论名誉的层次。两者又有什么“相通”之处?
我们说,儒道确有相通之处,甚至诸子百家的所有思想都有着内在的联系。但在“生死”这个哲学命题上,孔子积极救世的学说为庄子所不齿,庄子的生死高论为孔子所回避。庄子与孔子在这一问题上永远是话不投机的,哪里来的“相通”呢?于丹之所以读不通庄子,就在于她用自己一些肤浅的儒家思想来理解庄子,“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而已。
于丹在《庄子何其人》篇即将结束的时候说:“以庄子的话说,人生至高的境界就是完成天地之间一番逍遥游,也就是看破内心重重的樊篱障碍,得到宇宙静观天地辽阔之中人生的定位。”更是一句一知半解的解说,我们到下一篇跟着于丹一起领悟逍遥游的时候,再详细探讨。
看破名利、不惧生死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但于丹把“名”直接与“当官”对应起来,把“利”与发财对应起来,通篇在宣扬当官、发财的所谓坏处,这对于生活水平一般的普通老百姓而言自然是一种精神抚慰。这种极端化、片面化的理解不仅与庄子思想无关,甚至违背社会发展的基本常识。和谐社会的构建,必须以公民的广泛参与和经济的高度发展为基础,如果把公民的社会管理参与意识定位为“求名”、把公民的经济建设参与意识定位为“求利”,无疑是荒唐的,也是消极的,因而是有害的。这些消极思想的极端发展,必然成为对自身生命价值的漠视,成为和谐的最大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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