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何处 - 《1917》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1917,法国西北部郊野上摇摆颠簸的运兵车里,英国士兵看着远处问:那是一只狗吗?

他并不是真的问,所以也没有人真的回答。因为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那是一具尸体,至于是人的尸体还是狗的尸体,终究是具尸体就是了。

去看《1917》之前,预设的是看看这部“一镜到底”的战争片是如何拍摄的。而那被人津津乐道的长镜头的运用,在影片开始之后几分钟就被我们忽略掉了。技法运用到一定境界,就是感觉不到技法的存在。而表达到一定层次,也让你感觉不到对方在表达。

《1917》不像是一个故事片,它是一首诗。诗所表达的不是故事,你沉浸在诗的情绪里,几乎忘记诗句的具体含义。

它讲战争,而你跟着长镜头去体验的,是生命。有什么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吗?我们穷极所能,想弄明白的一件事,大抵都离不开生死。我们自寻烦恼的,也不过是想要安顿好自己的脆弱性命。

布雷克和斯科则没有想这么多,他们只是为了另外1600条性命,带着任务上了路。布雷克是关心生命的。所以他关心院子里的樱花树,他会由残垣断壁内的树木想起自己家院里的樱花树。是的,花会飘零,种子会再次成活。人也会被更大的力量推着在地球上迁徙流动。这里的花和那里的花,都是一样的花。而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却有不一样的身份。也因为关心生命,布雷克要营救敌军坠机的飞行员。敌军飞行员救出来了,布雷克却被温柔一刀捅死了。就那样躺在农舍之外,无法埋葬。不知什么时候,另一辆运兵车走过,也许也会有说着英语,法语,或者德语的士兵看着这具尸体,问旁边的人,那是一条狗吗?

在战争里,生命不那么要紧。终究是要死人的,或者说,人总归是要死的。别人的父亲兄弟或者儿子可以客死他乡。为什么放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呢?在军队首长的眼里,在故乡的新闻报纸上,战争里的死亡,就是个数字。

于是我们在看战争片的时候很少哭,无论多少人躺在战壕里,无论多少生命横尸遍野。我们不哭。因为我们没有为战斗中死去的人哭天喊地的观念。我们看唐山大地震涕泪横流,我们看滚蛋吧肿瘤君哭湿了衣袖。我们看个忠犬八公也会泣不成声。但我们不会为那些前线冲锋中倒下的人落泪。

可是,那不也是曾经同样绚烂的生命吗?他们的命不也是命?也许,军人的生命尺度与普通人确有差异,这个差异被社会接受。他们不能选择生死,因为他们有与其他人不一样的身份。这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身份之上的观念。而这个观念不独存在于军人之中,也存在于人类的初始设置里面。从来我们就自然地对自我之外的世界有一份超我的,先验的责任感。

我始终认为,人对自我之外的超越性关怀,是不需要被教育的。我不相信所谓人本性自私。自爱与爱人,并不需要被填充到我们的意识之中,它从一开始就存在。所以我们才会自然而然地有共情的能力。于是,在我们生命之外,我们既矛盾,又自觉地,把这种关怀转化成一种可以为之而牺牲的意识。

我们为了理想,为了承诺,为了家人,为了友情,为了事业,为了国家,乃至为了另外一个与自己本无关联的,需要帮助的个体,我们会牺牲自己。在去牺牲的那一瞬间,我们为的是自己性灵的本能,为的是超我的关怀。这与收益损失无关,与理性判断无关,与榜样的力量也无关。

所以,在地球的山川大漠之中,处处埋葬着为了超我关怀而献身的躯骨。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文人都以为那是为了某个他人,或者为了自己身前身后名的愚昧献身,其实,这一切献身都是出于自己人性的基本需求。所以我们从来不用担心,会不会不再有人愿意默默无闻地奉献,会不会有人不计代价地牺牲,会不会缺少英雄。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状态下,无论在哪个体制之中,总会有人要追求自我之外的完成。

1917年,两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一个死在异国他乡,暴尸于荒野;一个冒着无尽的凶险,穿越必死之地,没有什么豪言壮举,没有什么舍身取义,送去了一封信函,保全了千百条生命。他们做了这一切,即使没有人把他们载入史册,他们也不在乎。而我们,其实也不必为了这样的无名英雄没有被载入史册而愤愤不平,他们已经用行动把这性灵的种子留在了我们的共同基因里。

散场时旁边一个观众说,战争太残酷了。1917是不是一部反战电影,我没有去想。但是当你看到斯科漂流在河水之中,一片片的花瓣在水中辗转飘落。你的眼泪会流下来。让你唏嘘的,不是漂浮在水中的泡囊了的人尸,也不是斯科九死一生的无助。

你只是觉得这是一首诗,在诗中,有100年前的他们,也有今天的你我。我们也许可以平安而自私地活一生,也许也会因为世界的变迁而成为影响历史的一分子,但人力所不可为不可违的,还是那历史的洪流。历史给我们的不是永恒,而是沧海桑田。天地都是须臾,我们自己又哪里会永垂不朽。所以我们处心积虑,垂死挣扎,我们改造自己,改造世界。但最后也还是身处在这洪流之中,像花瓣一样,随风也随水,飘落于四方。

人类之于天地,与苍狗无异,与花瓣亦无异。布雷克穿过那座残破的小院,看到与自己家的树同样的树,对自己的同伴说,樱树开花之时,他家的花瓣也像这样,They blossom everywe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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