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老了!”三牛叔叔拍着父亲的后背,得意地甩出这句话。他终于把父亲喝倒了,然后一脸得色的把手里的酒杯上,就像撂下了一柄带血的剑。
父亲坐在冷硬的椅子上,上半身伏下去,勉强用手肘撑在膝盖上,脑袋耷拉着——他喝多了酒,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三牛叔的那句话。
我却是听得很清楚,心猛地一跳,突然有些害怕,偷偷瞄了父亲一眼:老了吗?
1
印象中父亲只有一种形象,那就是冷硬。
他不怎么笑,经常皱着眉头抽烟。家里他常坐的沙发背后的那面墙,被积年累月的烟熏地发了黄,而我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上也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味儿。
父亲似乎总有愁不完的事情,一家人的生计、奶奶的身体、兄弟的亲事……桩桩件件都需要他去操心。他常常独自坐在阳台上,陪着他的就是指间的那一根根烟。
所以,那股烟味儿在我心目中就是愁苦的味道,即使现在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家,但是那个味道已经刻在了脑子里,藏在了皮肤下,一想起父亲,那些烟就会从身体里散出来。
这样的父亲虽然无法亲近,却是让人放心的,他硬气地对待着生活的磨难,每当家里出了什么难事,只要他还坐在那里抽烟,我就知道,在他掐掉烟站起来的时候,困难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而我,也就可以继续安心当一个无知稚子,一门心思上自己的学、挥霍自己糊里糊涂的青春,最发愁的也只是那点青春心事,世俗的杂事和烦恼一概被那些缭绕的烟挡在了我的生活之外——这也许就是父亲无言的保护和爱。
2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股烟变得越来越淡、几近消失了呢?
也许是从我执意要给父亲做年终体检开始。
体检报告上无情地诉说着他身体上的种种问题:缺失一个肾、胃炎、高血压、骨质疏松……每一个病症不足以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用细碎的折磨损耗着他的精气神。
在又一次高声阻止他吃肉、要求他监控血压之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并像往常一样,毫不在意地反驳我,而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沉默让我心惊,也让我后悔,我种种“放肆”的表现是在告诉他:我对他开始不放心了,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年轻、健康、有力了,他开始变老了。
也许是我不再跟他聊工作的时候开始的。我说的他听不懂,他说的我不愿意听。始终觉得他的经验陈腐而无用。当面临工作选择的关口时,他只说:“我也不太懂,你自己看着办吧!”彼此心照不宣地体味到了衰老的滋味,可惜我的心酸和他的心酸不是同一种味道。
也许是他越来越瘦的身体提醒了他。母亲常常在换季的时候唠叨:“这件衣服你爸穿不了了,他以前胖,现在瘦的太厉害了。”是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背不自觉地有些弯,有些肥大的衣服摇摇摆摆地在挂在肩头,似乎身高也一下子缩水了不少。
3
现在,父亲醉酒躺在床上,他意识模糊,却还一直呢喃:“回……自己家去……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上班,去做你的事……”
我拧了热毛巾,低声说:“爸,我给你擦个脸吧!”父亲没有应声。
我喉头发紧,眼眶发热,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单膝跪下,细细地擦着父亲的脸。
温热的毛巾拂过父亲额头、鼻梁、嘴角,他的脸色苍白、呼吸细微,眉头的皱纹即使是在沉睡中也无法展开。
我的眼泪终于无声地砸在了地上。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质问我:
你有多少年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瘦了呢?脸上的老年斑又是什么时候长的呢?
这个老头是谁?那个健壮冷酷的爸爸去哪儿了呢?
他老了、瘦了、难受了的时候我在哪儿呢?
也许,岁月这个小偷就是在我忙忙碌碌混在世俗生活里的时候,悄悄带走了他的青春和健康。
父母老的时候,我却一无所知。
4
把毛巾洗净,挂回去,给父亲盖上被子,在床头放好一杯热水。我默默地做完这一切,安顿好父亲后坐在沙发上,抬头看见被熏黄的那面墙,摊开手心,心里思绪万千,却什么也抓不住。
恰好母亲下晚班回来,简单地聊了两句,将父亲交给母亲,我背上包出门坐车回自己的家。
车窗外的路灯一个个闪过,它们是沉默的过客。我想起父亲独坐在阳台上的背影,想起他时常皱起来的眉头、紧闭的嘴角,过往的所有形象像电影一样在眼前一一闪过。
最后,只剩下了他紧闭着双眼,手肘撑着膝盖不让自己倒下的样子,让我心疼也让我放心:他还是那个硬扎的父亲,即使衰老无可避免,即使岁月无法抵挡,但是他的烟味一直没散。
而我能做的,就是一直不停地走上前去,扶他回家,为他擦脸,听他催促我:“回去上班!去做你的事!”
衰老可以摧残身体,却无法让那股烟味儿从我的身体里消散了。这股烟会笼罩在我周围,既是我的软肋,也会是我的铠甲。
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