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那只鹿来。
鹿也知道我在等它。
——
“这儿总共只有四颗星星。”他躺在草丛上,指着排成矩形的四个星星的右下角,我们都知道,这是极南的地方,有四颗已经不错了。看星星要往北走,那是星星的故乡。
“那颗,”他指着矩形右下角,“它叫……”他说了一个两个字的名字,它就特意亮了一下,可是我没听清,隐约觉得很美。
“它还有一个小名。它的小名叫‘今天你过得好吗?’”
我呵呵地笑。
他叫小年。他说,我是被派来伺候他的小跟班。我很开心我能有不是做主角的梦——我是说,我的梦都断断续续的。有他的这个,是每隔不定的时期就会插播的连续剧一样的。
从多久起了呢……这可真记不清了。从我很厌烦睡觉,于是我跑到梦里找他玩。到现在,自自然然的,盖上紫色被子(一定得是紫色),胡思乱想一些七八的事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了,有一种挣脱而出的轻盈感觉。
好像他还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然而起初我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我很怀疑是不是我找错了人——你知道,我一直不太认路。
我们曾经去花仙子王国玩,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花仙子王国很有趣。花仙子王国里的人,都住在巨大的蘑菇屋里。我们把西瓜垒起来,就可以当床。床周围铺上草莓、桑葚、芒果啊一切你喜欢的东西。就成了床沿,还散发出来你喜欢的味道。你可以随便编织它的形状。你还可以在床的顶端挂一藤葡萄。你指着它说,“亮!”于是它就变成了葡萄灯。
花仙子跟我们不一样,花仙子自己住在花苞里。露水叫她起床。她醒了以后,飞到天空中去,绕着自己王国吹笛子。那笛子是花仙子特有的,我们也只能亲手拿过来看一次。她吹着笛子,飞到豌豆田里,豌豆它们就醒了。飞到树林旁边,叶子就精神抖擞。你知道吗?其实树林里好玩的事情才多。树的根茎上,总是有很多小蘑菇,它们叽叽喳喳,永远不累。有一次我问一棵树,“你有几岁了?”它说,“你来数啊。”就把我吸进它的肚子里。有一棵树的肚子是很大的椭圆,里面都是水。你不敢想象它的根扎得有多深。你没见过这种树吧?树的年龄在它的肚子里,这种树不写自己的年龄,还非要跟我开玩笑。这颗树是我跟他一起见到的,其实我觉得没什么,我还偷偷伸出了舌头,还甜。但是把他淋得湿漉漉的从椭圆肚子里救出来,他就气呼呼地自己走了,从此不再跟这棵树说话。
在花仙子王国里,最不会保密的是花粉,最会保密的是树。你跟它说什么话它都不会泄露。一棵树只认一个说话的人。如果以前有别人对它说过话,它就会对你摆摆枝桠,你就知道,你没有找到属于你的树。属于你的树,会安静地听你说话,把你说的话都长进叶子里,阳光打下来,参天的回忆。
在花仙子王国里我们各玩各的,因为这是个安全的国度。再待下去,我也会以为我是植物了。当植物真的非常有趣。我其实一直想把再花仙子王国里的梦写下来,但是我记不到了。
小年跟椭圆肚子树不开心了以后,就带我走了。我是他的跟班。(无奈脸。)
“我一直想去雪国看看。”我对他说。
“我说了算。”他很无赖地一仰脸。
“你在干什么?”他问我。
“我在想以前的事。”
“你今天过得好吗?”
“很累。”“还好。”“……我一直不会时间管理。”
时间呢,走得飞快。传闻没有人看清过它的样子,也传闻它没有影子。它的使命好像就是奔跑,也没有一个人跟它说话。有一次,我在后面追着它跑。我说时间,时间,你等一下,你等一下。时间说,我站不住啊!你——有——什——听不清了。
小的时候我们一直以为时间和太阳都是老态龙钟和蔼可亲的样子。其实错了,他们永远残忍和年轻。
我比较伤感。但是小年从来不去想。
“走吧。”他说。打了一个响指。“我们去风的起源地。”
“等下!我耳洞还没穿好!”我急急忙忙掀起被子,把它举在头顶飞起来。
“流——血——了——么——”他喊。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
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在夜里飞啊飞,把空间折叠(这招还是我教他的),对着板凳说,“起!”然后坐稳了,握紧它的把手,它会飞到你说“住!”的时候。我们还曾经走过一条海里的路。这条路一天只可以通行两次,都是在日月更换之际。过了这个时候,海水就会覆盖上来。路的尽头是一条住满星星的河。会有人划着月亮船来渡你,但是必须是在弯月的时候——如果月亮圆了,你就坐不上去了。美丽的都是危险的。“你不可以跌进星河。”小年扶着弯月的尖顶,对我说。
不知道划了多久,我也忘了他说什么,我们去干了什么……每次我醒来的时候,都会忘。
“我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如果是因为年少时……”
“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像个悲情主角好不好?要不要再散发一下需要保护的气息?”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眼下的星河。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在我小时不愿睡觉的年月里,陪我酣畅淋漓痛快冒险的人。我做过那么多的梦,你不知道有多珍贵,每一个写出来都是大片……然而我醒来之后,除了清凉的感觉,什么都不记得。
我觉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过他了。我已经快要回归正常的生活(想念坐着板凳就飞上夜空的日子)——他又跑过来找我了,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晚上。
“你走后,我都不敢长大。你看你不在的那些时候,我不是也一个人过来了?就是因为那些你不在的时候,我慢慢地长大了,一个人长大了。”
“我听说成人礼会给小孩子的糖里添一勺魔法,让他们丧失想象力和会笑的眼睛。”我说“没想到我还是这样,看来注定我会与众不同,看来注定我要to be a person who can dream。”
他看着我莫名其妙:说“给谁俩呢?你该工作了,你的培训费用、还有去风的起源地,星星的故乡,花仙子王国的门票……那都不是钱啊?!”
“你说你不是梦,你为什么总在夜里找我?”
“上班时间就这么安排,你找主管去说!”
我们长大后就不经常去那些地方了。我们已经开始工作。他开始掌管夜里的风霜雨雪,我随行他,做一些……工作。其实说是工作,不如说是陪着这位任性蛮横的少年任性蛮横。前一个,是形容词,后一个,是动词。
他难得安静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织布。以夜以月,时不时地拢一点星辉的丝线。
“我把耳洞穿过来了。”“很疼,本来都长合了。”
小年伸出手。他的指尖燃起淡粉的花瓣。他双手交错,花瓣就幻化成斑斓的飞鸟,向人间的大地去了。
“你还记得那个花仙子王国么?”“你去找一颗树。”
“哪颗树?”我急忙问。
“你——看——到——就——知道——了——”风把他的声音吹断了。
“你想要告别了嘛——这件事你不能对人和人说,任何人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了哭腔:“我不知道啊——”
后来我没有再梦到过小年。就像许许多多的这些年,这些许许多多的年,他总是时不时地出现,时不时地不见。我记得这个人,记得模糊的影子。记得一起织布用的梦和渡星河的船。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有些场景,一闪而过。
但是接下来发现的一件事是真的,没有抹去我记忆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只鹿。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吃鹿胎膏的缘故……那只鹿是透明的,淡蓝色,我曾经也画过这么一只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画它出来。
鹿的角上开满淡蓝色的花。盈盈的,发着光。它朝我,跑过来,撞进我的身体里!一穿而过。
我记得那种感觉,也记得它的样子。
小年说:“你看着天空上那颗星星。就是那颗,‘今天你过得好吗’。”
“你就看着它走。记住,只能看着它,不可以看其它任何别的东西,你如果有一点点不盯着它,它就不会再出现了!”
“不用看脚下的路。它会带你走到花仙子王国那颗树那里。”
“你就在心里默念我对你说的话,有什么事,担什么事,不要害怕。”
“这是我们一起做过的所有事。”“我偷了你织梦用的编绳,把它们织了起来……都在那颗树里。现在,我想让你知道。”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都是真的。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你是一只梦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