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挥舞着拳头朝父亲脸上砸去

晚上和他通电话,问起为何不与母亲一同出行旅游,支吾的半响,窸窸窣窣地讲了好多理由,最后才说膝盖有点不方便,爬高多了会浮肿。

心里什么地方突地痛了一下,进一步追问,才又说起那年一起出游的事情。

那次爬华山,他跟着我们几个蹦蹦跳跳的年轻人一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翻越了两座山头。

那时还暗暗佩服他的体力,不想身体的透支,会对如今的他造成这样的伤害,更不安的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发展。

自从毕业之后,每年就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能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他吞服那种胶状的胃药,不小心流出嘴角就是一道显眼的银白。

中午带着老花眼镜翻看着报纸。

电视机前打着瞌睡。

卫生间里大声漱口。

在厨房里叮铃咚咙忙着张罗出几个招牌好菜。

傍晚上下楼梯还是固执地不开灯,夏天穿着破了洞的背心,提着水桶踩着抹布一寸一寸擦拭着地面。

在家的日子久了,有时候会忍受不了他的苛刻与聒噪。

可以为一条鱼的烹饪时间大声数落母亲,可以在散步时一个问题不统一而拂手而去。

就如同小时候训导我小便一定要射进便池的那个小洞里,吃饭时碗一定要捧起端稳,不许掉落一粒米饭!

和大多数男孩一样,在躁动叛逆的青春期里,没有节制不分场合地挥洒着热情与汗水。

他固执地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挥舞的巴掌、碎片乱溅的竹竿、歇斯底里的哀嚎......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抗战中,少年的情绪化以及健忘症让我收获了诸多瘀伤与委屈,播种着怨气和仇恨。

直到那天,我拽紧拳头用尽平生气力朝他鼻梁挥舞过去,眼前一阵眩晕过后,看见他摇晃着跌坐到地上,殷红的鲜血从鼻孔汩汩地往外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有时候,我会看着熟睡中的他,看着多年前那次冲击给鼻梁造成的隐约痕迹,心里泛过阵阵酸楚。

这个年纪的他,似乎在有意无意淡化某些记忆,在一些事情上也慢慢作出妥协。

电话里,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还是会争吵,但在更多时候,汇报工作一般草草几句就转到了母亲那边,像是一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翻开家里的相簿,目光停留在那张黑白结婚照上,高高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清澈的眼神,笔挺的军装。

即便如此,母亲也会嗔怒地说自己“瞎了眼睛”。

早年,“瞎了眼睛”的母亲确实也吃了不少苦头,长期分居两地,委屈和不满只能放在心里。

那年在一场瓢泼大雨中回家,怀抱着一岁大小的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脸上早已分不出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

而他去接母亲,借了一辆泄了气的三轮车,载着三岁的我跌跌撞撞往车站赶,不是碾进了张三的水果摊就是撞上了李四的后车灯,收获了一路不解的铃铛与愤怒的喇叭。

时至今日,还清晰记得坐在车架上,脸颊被粗糙的下巴频频光顾,留下的那片温柔的刺痛;骑在结实的肩膀上,挤在人堆里看戏,居高临下一步一颤的惊心动魄。

然而,那具充满了力量的躯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向岁月缴械投降的呢?

坐公车时开始有人给他让座?

三番五次进出房间寻找手机?

邻居家的孩子尊敬地称呼他爷爷?

亦或是莫名奇妙地变得多愁善感?

去年,记不得什么缘由,父亲突然把车开到海港码头,那天风浪特别大,他转着圈指着那些仓库和港口,说着这里的变化和那里的故事,脚底生风似地一路疾走。海风把他的头发吹起,露出接近头皮的那一层白,我差点忘记,如果没有染发,他早已是白发苍苍。

父亲结婚晚,早已过花甲之年,随着时间流逝,我心底常常掠过如潮水般的恐慌。

就这样老下去了么?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一起经历呢,外面有太多精彩的世界,就像你当年鼓励我直立行走一样,你也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啊。

有时候,会恶作剧地让他再说说与母亲当年相识的故事,从支支吾吾到嘻嘻哈哈,皱纹水波一般在脸上荡漾开去,兴奋之处,在母亲面前左右交替挥舞着双臂,模仿着亚马逊丛林极乐鸟的求偶动作,换来一片温柔的呵斥。

35年前的夏天,他把母亲宿舍门敲得“咚咚响”,问白糖吃完了,能否接济一点用一下。

母亲说回厨房看看,然后捧来一个“恰好只剩那么一点”的玻璃缸。

夏日午后的微风吹进窗帘,吹得母亲的裙裾微微飘摇,母亲在他面前拿了一块汤匙使劲地刮。

他对我说,那沙沙的响动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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