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内心肯定存在着一种要将破灭在破灭之中亲手培育、洗涤并且加以完成的自尊
你的内心也必定对那种所谓从灰烬中爬将出来、从恶德中挣脱出来,讴歌建设、改良复兴,以造就更出色之物、重新迈出人生第一步之类的行为
存在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品位上的厌恶吧
你不可能生活于现时之中
你所喜欢的是已经化为过往之物的破灭
正因为相信毁灭,不相信明天,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与世俗握手言和,屈从于习惯俗力
才能心安理得地委身于无为
在海未的眼里,存在着一群“存在之人”。弓道部的练习已经结束了一回合,他们放下手中弓箭,透明的蜿蜒的汗滴顺着年轻而极富朝气的脸颊涟涟而下,却也来不及擦,又疏疏落落地站到一旁去,无时无刻不仔细看着、谛听着穿梭游走于他们之间的导员和教练。海未饶有兴趣地听着弓道部的训导,古老而深刻的道理、训练技巧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复着,倒像是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了,一个又一个天生无法理解梦想这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沉甸甸的反讽意义的可怜灵魂,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义反复的梦。
并不算长的休息时间中,小鸟并没有向海未投来哪怕一刹的视线——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海未来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双手放在因为第一次的训练而累得微微弯了下去的过于纤细的腰上,尽量平缓地喘着气。一丝不苟地阖在胸前的弓道服堪堪遮住细白的脖颈,她全身紧绷,原本因为少见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小脸憋得红彤彤的。海未顿觉好笑,于是她非常自然地笑了出声。
小鸟并没有在看她,隔得远了,自然也不知道有人在笑她,只是自顾自地舒展着身体,她又转过身去,举手弯腰的时候雪白的弓道服绷得紧紧的,浮凸出的肩胛骨轮廓看起来就像两只隐蔽的翅膀。
很快,宣告着休息结束,第二次练习开始的钟铃以一种钻耳的压迫感鸣响了起来,学员们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或整理羽箭,或弯弓瞄准,时不时偏过头去询问着什么,也有寥寥几人在道场后方继续做着拉伸或者臂力练习。
海未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鸟,稍事休息后,她显然再次振奋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天生体质偏弱的缘故,又也许是因为她内在那种游离于物外的透明气息,整个人犹如秋日午后斜斜穿过遥远树林的一只白鸟。她思索着什么,又转过身去握住粗粝的弓身,动作柔缓极了,令海未觉得她好像在触碰什么羽毛、或者是云朵一般的软媚之物,而不是弓。白鸟轻轻地立在树顶梢端的青碧嫩枝,面前寥廓茫远的广袤天空是那么明朗和鲜丽,岑寂又和美。她又犹豫了一会,好像在回想教练讲解的点子,却还依然非常不符合规范、非常不符合秩序地柔柔地搭着弓,又拉着弦,她踌躇着。
海未瞧了一会,移开步伐,轻轻躲过人群,一点一点朝她身后左侧弯去。
小鸟亚麻色的长发被高高地挽起,又晶莹地垂坠在脑后,随着一步一步的接近,紧紧贴腰束好的襦袢式筒袖像是飞渡的白云倾斜着划过远方,漂漾着发自内部核心的明朗和光亮,深蓝色的折裙一丝不苟的压痕毗连成列,丰饶而慷慨地垂直流泻,随着她移步的动作又敏捷地追逐过来。纤薄的腰身犹如清晨露滴的草尖儿,被泄来的阳光研磨着熠熠生辉,她站定,海未几乎可以看见那原本不可见的力量的透明实体逐渐下溯齐聚在那光雾弥漫的腹腔,光荣而满含悲哀地涌动着,于是,她化为完全孤独的状态,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远处的靶子。
海未踱到她身后,以处于完全重合的一线之姿态,炽烈地望着箭靶。它不过是一块黑白相间的,漩涡一般的,伤痕累累的圆板而已,可是在海未如此灼烫的目光里,它却化为了沾满鲜血的铠甲,那之后还粗暴地掩护着一个温热的胸腔罢!待到弓箭手蓄力完毕又瞄准好,指尖乍然放松,那一箭便会破空而去,穿过纷繁意象的叠嶂,一步步——不,不对——是飞也似的接近纯粹透明的核心,接近那颗遍布伤疤的心脏再与瞬间狠狠穿刺。它会倒下吧?是吧?穿胸的心脏破碎之后也成为一堆纯粹的无意义的肉块,在垂死之际发出轻轻的呻吟,倾诉着钻心的生而为人的疲惫,携着滚烫而钝重的黑暗而来的是目眩神迷的幸福感,它一定会倒下的。
“能再教教我吗?”小鸟并没有转身,但那句话无疑便是对着身后的海未说的。
“当然。”海未稍稍从青苔似的纠缠不清的幻想之中回过神来,回到了现时之中,她单方面地认为小鸟的问题是极富偶然性的,她怎会知道海未来这里了呢?海未的确是瞒着她来的,她记得自己是有承诺过要在园田家的道场教授弓道的事实,但决计没有想到她提前便加入了学校的弓道部。可是这样的话,她为何会问出“再教教我”这个问题呢?海未可从未教过什么实质性的技巧呀。
更何况,从海未来这里的那一刻起,视线便一直在小鸟身上,可她从未看向自己,不过,无法用视线确认的存在难道便不是存在了吗?
无论如何,海未还是上前了。
“手臂稍稍抬高一点。”
“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不要分神。”
“身姿稍微朝右。”
“右手扣紧。”
“收腹,再稳一点力。”
“好的,就是这样。”
海未站得非常非常近了,近得可以听见身旁少女平缓的呼吸。她非常聪明,一点即透,主要的缺陷其实在于力量与肌肉的缺失上,但即使如此,鲜明得粲然发光的动作与身姿依然令海未蘧然。飘忽得仿佛没有实体的存在难道便不是存在了吗?明晰的匮乏却与突然降临的极致之美实际上属于同一种尤物,以致海未反倒产生了抓不住重点的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
“真心想要研习弓道的话,明天开始就跟我一起晨练吧。”海未郁郁寡欢却不无温柔地说着,那实在是她的常态而已,“那么这一次我就示范一下,替你引弓,注意看我的姿势。”
“好。”小鸟微笑,余光里瞥见的过于白皙而光彩照人的侧脸令海未觉得厌烦,她再次难以抑制地觉得动摇起来,好似被起伏着的惊涛骇浪摇曳着,晃荡着一样,而这恰好是弓道的大忌。那孩子气的分外无辜的微笑无异于一种虚有其表的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般,甜美优柔,不得其要,因此才抓心挠肝。正因为过于纯粹洁白,所以海未还得以瞥见小鸟脖颈处因热而泛起的浅浅的樱红色,像是花瓣一下子渗透进白雪似的。不得不承认,过于神经质地专注着的那抹樱红反倒显得突兀了起来,如果说纯粹的洁白才是原有的存在,那么樱色则以淡淡的姿态夺走他人的视线,多么虚假又多么造作地强调自己这一崭新存在的权利,并企图剥夺既定的存在。再加上运动带来的汗水,枯燥的练习带来的闷热,作为一种颜色,樱红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
“可以开始了。”小鸟不露声色地提醒道。
海未覆住少女的手,引弓,准备出箭。
离弦的利箭应该像是飞速敏锐的思考,径直在一瞬间直接爆炸,在急速的行动中破空爆炸!从海未的少年,一路绵延到至今的生命中,“它”一直在行动中出现着,存在着,它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拥有一闪之间救离黑暗的力量。是的,摆脱掉那些静止的色彩与植物性的怠惰,唯有在行动中,在运动中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海未再次确认着这一点,唯有在行动着才有某种恒久不变之物!应当是这样的!唯有行动才能为之添上永垂不朽的光辉!
这次也是一样的,海未瞄准靶心,松开扣着弓弦的手——
——小鸟却忽然侧过头,轻如鸿羽的吻落在海未凉凉的脸颊上,于是一瞬间,那刚刚还带着危险性的令海未不齿的樱红,宿命论一般恶毒地绽开。
白羽箭不偏不离地正中靶心,海未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它的确倒下了,可是又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那是什么——
——那块炽烈而伤痕累累的圆木靶只是微微震了震,像是丰饶的植物性的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