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谁也不知道，我能看到山精。
山精在老一辈人口中叫做枭阳，他们说枭阳背长着黑毛，手指头尖尖的像刀一样锋利，虽然长着一张人脸但是比村里脾气最暴躁的阿伯还要骇人几倍，他们描绘枭阳的样子恐吓不听话的弟弟妹妹，甚至还有些单纯的哥哥姐姐也会信以为真，他们怀揣着对枭阳同样的恐惧，玩耍在自己不同的田园。
我阿婆也会吓唬我，说那山精枭阳最喜欢吃小孩儿的肚皮肉，背上的黑毛越长就代表吃了越多的小孩儿，如果有谁不听话或是无缘无故吵闹了，闹得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枭阳就会来吃掉他，在黑夜用它最锋利的爪子抓走不听话的小孩儿。
阿婆在撒谎，可我不想拆穿她。因为这村子里撒谎的大人不止她一个，那枭阳不可怕，倒是逢人便笑，笑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却又时常被逗得我也跟着一起打滚，当然他们谁也不知道我能看见枭阳的这个秘密，黑童子除外。
黑童子是我的好朋友，他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他总给我吃我见都没见过的糖，花花绿绿的，把我舌头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我决定告诉他关于枭阳的秘密，并且带他上山看一看枭阳，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可他没有拒绝。这人总是这样，不悲不喜的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我们一起上了山，在山上逛了好久也没能看到枭阳，却倒是在最后遇见了一场大雨，把我们两个浇的里外湿了个透，回村子时两个人都冷的瑟瑟发抖，听说黑童子为此病了好几天，那几天没有他的陪伴，我还挺寂寞的。
黑童子病的这几天，我自己上了山，碰见了好几只枭阳，我觉得它们是在躲着黑童子，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喜欢我，一直对着我笑眯眯的，尽管搞不清楚个中缘由，但我也会跟着一起笑，一起打滚。等着太阳从山的西边落下去，余晖熄灭的时候我回家，枭阳笑着目送我离开。
我问黑童子，你相信枭阳真的很温柔么？
他说我不信，可是我相信你。
2
我和黑童子都在长大，不知不觉中对事情开始有了我们自己的判断，用有限的视野去验证它是好是坏，无论怎样，这是我所发现的成长的痕迹，黑童子还是那个老样子，对这世界的一切不大抱有热情，我希望他能像我一样，把眼上遮光的树叶拿下来去看看这世界上鸣叫的鸟与虫，去看看满天星斗辉映下的云和月。我希望他发现了美好跟我分享，陷入了苦痛跟我分享，吃到了好吃的东西跟我分享，遭受了不平的苦楚跟我分享，我想分享他世界的所有，并把我的所有分享给他。
这才是一个好朋友该做的事情呀。
他就这样安静的躺在草地上不知在想什么，眼上的树叶被风吹跑，时间流逝在风抚草木的每一瞬间，阳光洒落的时刻，是静止不动的画面。
我时常想起这个画面，我和黑童子还是可以自由自在奔跑于村外野山之中的小孩儿。那时候快乐如草芥，不费耗轻轻触碰的力气便可得。大人们口中的好时候好时候，是不是就是现在呢。
我很快乐，村子里的人们也是，每一家都在热情的活着，为了这个温柔的村子而努力。对我而言，祥和安宁的每一天都值得铭记。我有着虽然骗我但真切爱着我的阿婆，有着笑呵呵的秘密朋友枭阳，有着世界上最好的阿爸阿妈，有着想与他分享世界的我的朋友，黑童子。我想，这世界还有什么我没得到的快乐么？恐怕没有了。
村长说过，一切的快乐终究有个终结，就像最大的不幸会巧妙的化解成甜蜜的时刻，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存在着的事情。我听不懂，但是我慢慢的用我有限的视野了解到，我可能是太快乐了吧，以至于后来我所承担的苦楚，让我的快乐永远停滞在崩坏的那一刻。
3
我的朋友白童子，单纯的像个傻子。
他常带我去做傻事，但更多的是在村外野山中漫无目的的奔跑，他喜欢吃我阿爸带回来的糖，伸出染成奇怪颜色的舌头吓唬我，他带我去深山看妖怪山精，结果被大雨淋湿让我病了好久。他对我说抱歉，内疚的快要哭了出来，我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可我还是用我一贯冷漠的声音说了声我没事。
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也不在乎我的回应是否冷漠，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一个跟“快乐”稍微沾了点边的孩子。
就是这样单纯又善良的白童子，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将是怎样的寂静与荒凉。
上一次的山神祭还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所以对此我们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听阿爸阿妈讲山神祭是村子最盛大的一场集会，四年一次，持续一周，每晚都有篝火盛会，家家户户鼓舞欢庆，并祈祷山神保佑生活美满幸福。在山神祭的第一天还会有烟火表演，我除了还没见过的烟火对其他的什么都不大感兴趣，而白童子则不同，听说了山神祭的他简直开心的要蹦起来，他甚至还偷偷的攒下了铜板，告诉我他要托出山的那位暴躁的阿伯买一包关东糖，在放烟花的时候和我一起吃。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知怎地就很想笑，想告诉他关东糖有多粘牙，小心把你快要掉的乳牙给黏下来。但我终究只是回应我一贯冷漠的表情说了一句，好啊。
如果我可以，我想把在心里说过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这样没有了遗憾，我也就不会再后悔，如果我可以，我想回到那个气氛微妙而古怪的集会，在开始之前带着白童子跑去野山，不管是无聊的躺一天也好，还是去见山深处的山精枭阳也好，总之不要回去，不要回到寂静而荒凉的开始。
村长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铜陵村几百年来的风调雨顺，是因山神大人的庇佑，是山神大人对铜陵村人的怜爱而降下的福祉，四年一逝，山神祭再临，除了要恩谢这四年来山神大人所赐予我们幸福美满的生活，还要祈求未来四年的风调雨顺。我听着村长对山神大人满嘴满心的感恩之情，看着每一位村民脸上古怪的神情，突然对这个世界更多了几分厌恶。
山神祭最重要的一节，便是童男或童女祭祀，这也是山神祭最令人痛心的传统。村长摘掉自己的麻布帽子，坐在藤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真的孩子们，我一个也不想失去，可是为了全村人的生活，老朽也无能为力。
惊讶和恐惧在我心里如同群蚁啃噬般蔓延，我看到每家人都拥紧了自己的孩子，包括我阿妈，她低下头紧紧的抱着我，我能看见她眼底快要泛起的泪。祭祀，是要把自己给山神吃掉么，山神帮助我们风调雨顺，又为什么像坏妖怪一样要吃小孩儿。他不是神么。
漫长的静默之中，村长也闭上了双眼，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山脉一般纵横交错，此时此刻的这些山脉写满了哀愁。
“村长，我去吧，我去祭祀。”
众人无言的惊叹，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个矮小的身影。
我的朋友白童子，单纯的像个傻子。
4
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看不惯这么温柔的村子被一个问题缠住了脚，我不想让村长为难，他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多了几条，所以，好吧，没什么，我去祭祀吧，因为我什么样的快乐都得到了。
阿爸阿妈紧紧抱住我，不停的说“好孩子，好孩子”我知道，阿爸阿妈为我付出了一切，现在是时候我来回报给大家了。用我来换四年风调雨顺，让我觉得我自己还挺重要的。但就是在那一刻突然萌生了一些不舍。我笑眯眯的朋友枭阳，我想再去跟它们打一次滚，从长满马尾草的山坡滚下来。仿佛在追逐夕阳衰落的云朵，无忧无虑的放声大笑。
还有黑童子，我……好像还没看见过你笑呢，确实挺遗憾的，以后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也不能讲给我听，我去了这世界的哪里，也不能再告诉你。我无奈的耸耸肩，看着黑童子不自知而落下的眼泪。有什么好哭的，害得我也想落泪了。我不遗憾，我拥有了所有的快乐，是那些活下来的孩子未来多少岁月也拿不到的珍宝。
我又看到村长，他的脸因为感伤而颤抖，泪水顺着他的皱纹滑下来，他蹒跚着从自己的藤椅上走下来，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握紧我的肩膀，浑浊苍老又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我看到了他想告诉我的一切，他把自己的麻布帽子给我带上，它对我来说有些大，可我很喜欢。
白童子，善良的人会得到神的庇佑。
白童子，你快要被神吃掉了。
我静静躺在寺庙的地上，入了夜的寺庙有点凉，我身上穿的白袍子很漂亮，我从未穿过这么精致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它每一针每一线的力量，与我相偎相依又填满我的空虚。寺庙的门上了锁，供台上有很多肉和新鲜水果，村长告诉我我可以吃，可我没有胃口。
快到三更的时候，我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匆匆爬起来，门上了锁，我只能跪坐在门前，同样敲了敲门。
黑童子，是你么。
对面没有说话，可是我已经有了答案。
黑童子，这里面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想让你进来吃，我没有胃口，这些东西可能只有在山神祭的时候才吃的到了。
黑童子，你应该多笑一笑，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大人们口中的好时候，那么多无忧无虑的奔跑和欢笑，你要去享受去体会这世界带给你的美好。
黑童子，我有点担心枭阳，它们虽然逢人便笑眯眯的，但是其实可胆小了，总是躲着生人，我也担心你，担心没有了我你不快乐，所以我希望你和枭阳成为好朋友，那些小家伙是善良的妖怪。
黑童子，我身上的白袍子很好看，你一定没见过这么精美的衣服，我也是第一次见。供台上的蜡烛快要熄灭了，我有点怕黑，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能睡得着。
黑童子，我又想吃你给我的糖了……
白童子。
嗯？你说？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听黑童子哭，哈哈，这个大头鬼，平时装的一副大人模样，心里头还是像个小孩儿一样。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变成一只枭阳，陪你从长满马尾草的山坡上滚下来，陪你目送夕阳从山的那一边坠落，你一定会认出我来，因为我不会对任何人都笑眯眯的，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笑，这样你就能说，看那只枭阳，虽然整天哭丧个脸，可是看见我的时候就开始笑，它一定是白童子吧。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5
祭祀的山洞在野山很深处，天刚刚亮，村长就把我从寺庙里放了出来，他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要从现在出发了。他给了我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种子，告诉我每走一百米就撒下一把。这条路走到尽头，应该是深夜了，到了洞口种子包的底部有一颗黑色的药丸，吃了它你就会睡着，变成未来四年的风调雨顺，庇佑着整个村子的美满幸福。我问村长那今晚的烟花我能看到么，他说能，无论你在哪里，都能看到天上的烟花。我很开心，因为我和黑童子从来没看过烟花。
我走出村子口的时候，村口还没有一个人，但是那个脾气很暴躁的阿伯在哪里等着，他把我托他买的关东糖塞到我手里，没有说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但是我看到了阿伯的眼睛红红的，肯定是刚哭过。
我把关东糖揣在兜里，开始走路，从山口开始，每走一百米撒下一把种子，我走的很慢，因为每隔一百米，在我撒种子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一只枭阳。我确定它们不是同一只，但相同的是每一只枭阳都是这样站在路边，一动不动。一百米一只像庄严的守卫，护送我走完这条漫长的路，我走到野山的最高点向下望，看见无穷无尽的枭阳立在路边，相隔一百米不知疲倦的站着，我的眼泪唰一下流出来。我这些笑眯眯的朋友，一定是舍不得我吧。
我也不想死啊，我也想跟阿爸阿妈继续生活下去，听阿婆那些骗小孩的故事，和黑童子分享我们彼此的世界。我不想死啊，我撒下的这把种子，不管长出来的是野草还是野花，请代替我继续目视这个美好的世界。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又不得不离开。
天色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烟花表演戌时开始，我估算着时间快到了，就在路边坐下来，抱着那只等待我的枭阳，掏出关东糖，关东糖真是粘牙，那枭阳看见我也不笑，黑童子现在在干什么？也在等着烟花升空吧，可是我没有和他分享关东糖，算不算是骗了他。
顷刻间，巨大而美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实在是太漂亮了，是吧，黑童子。
6
阿爸阿妈说“算是躲过一劫呢，真是多谢了白童子那孩子。”
“你和白童子不是好朋友么，要适当的伪装出难过哦，这样才算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对啊对啊，要装的难过一点。”
我的朋友白童子，真是单纯的像个傻子。
这个傻子带给我的快乐，才是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我去他被关的寺庙里找他，他隔着木门跟我说了一堆胡话，谁要听你说这些没用的东西，明明要为这些虚伪的人献出生命了，可你还是一点都不难过。什么好吃的，什么笑，什么枭阳多温柔，什么白袍子多精美，白童子，我想要的只是你啊，你陪在我身边，不管我快不快乐，我都想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你看这烟花多好看，是不是，白童子。
你等等我。我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一起奔跑，在另一个世界寻找可爱温柔的妖怪，总之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荒凉的世界，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我端起鸩羽泡制的毒酒，一饮而尽。
7
我应该变成庇佑大家的风调雨顺了。
远处走来一黑一白两个鬼使，他们问你就是白童子？我点点头，越过他们的身躯，我看见熟悉的背影，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微笑，哇，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黑童子的笑，他笑起来可比枭阳可爱多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跑过去紧紧握住，我听见黑白鬼使悄悄说，看来冥界又要多一对小鬼使了。
谁让你来陪我的。
没有你的日子一天也不想多待。
那你现在相信枭阳是很温柔的妖怪了么？
我不信，可是我相信你。
8
那一刻，我听见枭阳的歌声，回荡在远山之间，穿透了山巅与灵魂的罅隙，融入我仍然温热的泪痕。
“老来无忧当年梦，山几重，霜叶红，海港歌声起，与君再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