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左梅实在没办法，只好给彭飞打电话。
15年没有联系，一打，还就通了。话筒传过来的声音有点陌生，充满沧桑的磁性，语调平和。左梅听不出别的情绪。
左梅很直接：“彭飞，我想见你，有事。”
彭飞给了她一个地址，是个别墅区。
左梅知道彭飞混得好，要不，她也不会给他打这个电话。
在朱红色大门前站定，左梅抬手抚了抚头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之后，举手敲响大门。
门开了，一个宽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左梅抬头，碰上一道深沉的目光。
15年未见，彭飞不再是左梅记忆中那个执傲不羁的少年，身体略有发福，凸起的肚子，肥厚的腰身，低调奢华的名牌服饰，静默地宣示着，这个男人生活优越。
左梅出门前往脸上抹了层粉底，扑了BB霜，轻轻描画了眉头，也淡淡涂了层口红。但是她知道，这些，都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她是从彭飞眼底闪过的一丝疼惜感觉出来的。就那一丝，让左梅的心热了热，也酸了酸。
院子很大，左梅坐在葡萄架下，简单跟彭飞讲了事情的经过。
谷歌，左梅的丈夫，在跟公司客户谈判回家途中，雨夜车祸，撞了人。逃逸之后，感觉不妥，又返回报警，但是由于耽搁时间过长，被撞的人没有抢救过来。对方家里有个亲戚有背景，在政府部门掌权，放话出来：家里不缺钱，就要严惩肇事者。谷歌被抓，公司生意一落千丈。左梅拿出所有钱托人运作，没见一点效果。钱已经花光，现在正准备卖房子。不知道之前托的人有没有办事，有没有那个能力，左梅不敢再轻易把钱交给别人，她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彭飞。
只要彭飞肯帮，彭飞可以提任何条件。
任何。
左梅说出最后一句话，觉得自己是有点无耻的。毕竟，当年，是自己毅然决然甩掉了彭飞。而今，坐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不但无耻，还是对彭飞的侮辱。
但是，左梅只能这么说。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能回报彭飞的东西。钱，没了，救人，也是等房子出手。她还有的，只剩她这个人，曾经彭飞那么炽烈狂热地贪恋爱过的她这个人。
当然，左梅很清楚，对于现在的彭飞，并不缺女人，各色女人任由他挑选。那些女人，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风情妩媚。
现在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一枝花。跟彭飞身边的那些女人比起来，自己只能算是颗烂菜头，一颗不见得有人愿意拱一拱的烂菜头。
雪茄冒出的淡淡青烟盘桓在彭飞的脸庞，彭飞听左梅讲完，忽然笑了，“就照你说的做，谷歌出来，我提条件。放心，我不贪，只满足我一个要求就行。”
左梅的心突突直跳，彭飞的意思是，这事，他管了？
左梅听见自己的心脏“噗通”一声，掉回了肚子里。多少天的紧张焦灼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
那一瞬间，左梅听见彭飞惊慌地呼叫，看见彭飞的身体朝自己倾过来，遮住穿透葡萄架的斑驳阳光。左梅不管，她只想在覆盖住自己的巨大阴影中沉沉睡去。
2，
左梅是真的累了。她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沉寂黑暗。她努力想了想，想起是身处彭飞的一株别墅。
已经没了睡意的左梅，起身，站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嚯，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黛青色天空辽阔高远，一座座起伏的黑色山峰静静站在天空下。
窗外的空气是凉的，透过窗缝，沁入肌肤，左梅不禁打了个喷嚏。
左梅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停在自己房间门口。然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是彭飞，端着一大杯热牛奶，几片面包。
“好些吗？”彭飞问。不等左梅回答，又说：“吃点东西吧。”把盛放牛奶和面包的盘子交到左梅手里。
“你托了哪些人办事，怎么给你回复的，你给我列个单子出来。”
左梅一边喝牛奶，一边疑惑地望向彭飞。
“我倒要看看，谁是拿了钱不办事，趁火打劫的！”彭飞的声音冷冷地，透着狠。
瞬间，左梅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阴郁的彭飞。
彭飞父母离异，彭飞跟着父亲。母亲一走，从未回来看过彭飞。不久，父亲再婚，娶过来的女人带着个女孩。女人对彭飞说不上虐待，但是态度冷漠。父亲有了新人，对彭飞不怎么上心。青春期的叛逆使得彭飞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惶恐，他故意处处跟家人作对，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却一次次被斥责怒骂。彭飞感受不到家的温暖，跟街上的混混混在一起，逃课，打架……彭飞的狠，在圈子里迅速传开，小有名气。至于学习，彭飞只等混个毕业证便罢。
初中时候的左梅，不是个好女孩。对父母的管教，叛逆得厉害。短发，染成黄色，穿露脐装，逃课，喝酒抽烟，跟个女混混一样。左梅一个好处，脑子好使，课没怎么好好上，缺的课比上的多，即使上课也是睡觉。可是每次考试，还能考到中上。老师对她痛心不已：把心用在正道上，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可惜了。
那天，左梅从歌厅里出来，外面下着雨，哗啦啦还不小。左梅想着，离家也不算远，扯起外套往头上一蒙，冲进雨里。
跑到离家不远的一个胡同口，突然从里面冲出一个人，俩人撞在一起。
起来后，左梅看见那人满脸的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
左梅吓得惊叫一声。
虽然跟着不良少年混，但是真动手打架的时候很少，也就是做出样子吓人。一个血流满面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左梅还是被吓到。
她搀起倒地的人，竟然是同校的彭飞。左梅把彭飞搀到社区诊所，愣是拍着门，把人从睡梦里叫起。值班的人刚要骂骂咧咧，看是左梅，就闭了嘴，给彭飞上药，包扎。
彭飞跟左梅去了她家。
冷冷清清，凌乱不堪，整个屋子充斥着孤寂冷漠。
两个青春期的孩子同病相怜，感情迅速升温，抱团取暖，谈起了恋爱。
那时候的彭飞，对别人狠硬冷，对左梅是真的好。
在学校里，谁敢对左梅说个“不”，彭飞冲上去就挥拳。左梅的午饭，都是彭飞买来，捧到左梅面前。彭飞口袋里有一毛钱，也要花在左梅身上。彭飞的感情就像一团火，熊熊燃烧。
左梅的父母做生意，常年在外，从爸妈那里得不到陪伴与爱，彭飞给了她。左梅像是个被宠的孩子，享受着这浅薄的幸福。
初三毕业那年的暑假，两个人偷食了禁果。
青涩而美好，慌乱而甜蜜。两人山盟海誓，此生不离不弃，相伴白头。
3，
左梅上了一所普通高中。
彭飞步入了社会。
彭飞空时，就跑到学校找左梅，给她带各种吃的和女孩喜欢的小玩意儿。
左梅经常看到，彭飞的头是肿的，脸是青的，要么，胳膊上一道伤口。
可是，彭飞似乎感受不到痛，只要看到左梅，就咧嘴笑。跟那个冷峻的彭飞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左梅上高三以后，两个人见面越来越少。左梅告诉彭飞，快高考了，学校管理严格，不能轻易见他了。
高考结束，左梅见彭飞第一面，就跟彭飞提出了分手。
此时的左梅，是另一个人。
头发顺了，是本色的黑，脸上没了乱七八糟的彩妆，就连衣服都是中规中矩，整个人，显出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
瞬间，彭飞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可是，他不愿意放手，从左梅这里，他能获取一丝温暖，他的心，有地方安放。左梅是他的光，他循着这光，找寻属于他的幸福和明天。失去左梅，失去生命里的光，他又要陷入黑暗，一个人，孤单，清冷，虚无……他才不要。
彭飞不肯相信，左梅会真的跟他分手，一趟趟往左梅家跑，求她不行，威胁她。各种手段使尽，左梅态度坚决。
彭飞疯了，去寻找左梅跟他分手的真相。
初三，左梅班里转来个男生谷歌，谷歌长相清俊，性格温良，学习成绩很好。左梅在见到谷歌的那一瞬间，仿佛一朵沉睡的花，被惊雷唤醒。
谷歌的谦和有礼，从容淡定，对未来的笃定规划，让左梅对过去的自己，生出深深厌恶。左梅开始审视自己，也尝试思考自己的未来。那一刻，左梅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质疑。左梅悲哀地发现，她跟彭飞之间的快乐，源自浅层的物质满足，和肉欲放纵。
那一夜，左梅在自己空旷的屋子里痛哭，为自己蒙昧无知的过去，也为自己觉醒的知耻。
左梅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她要自己，有能力跟谷歌站在一起。
左梅借口学校管理严格，不再跟彭飞出去鬼混。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左梅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做到了。她可以跟随谷歌，走另一条人生之路。
左梅跟彭飞提出了分手。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彭飞，可是，她不能再错下去。如果有一天，彭飞遇见一个女孩，能够令他唤醒自己内心世界，他就会明白。
4，
“这个人，还有这个人，拿了多少钱？”彭飞指着左梅列出的名单问。
“一个拿了十五万，一个拿了十万，怎么？”
“给他们打电话，把钱要回来！”彭飞脸色严峻，带着隐隐怒气。
“这……合适吗？”左梅犹豫着问。
彭飞眼里的目光左梅熟悉：“拿钱，不办事，欺负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左梅拿回了那二十五万。
“你不用着急，那家人虽然有背景，但是也得面对现实。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这边的确有责任，多赔偿一点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个有点实权的人揪着不放。当事人家属已经松口，可以达成和解。”
左梅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可是也不得不信，彭飞这些年，能够在黑白两道站稳脚，吃多少苦，受多少罪，生生死死多少回，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准备钱吧，估计谈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嗯，房子已经找到买主，我这两天跟着过户就行了。”
彭飞楞了楞，果断对左梅说：“房，别卖了。让谷歌出来好好赚钱还账！”
左梅使劲压抑着自己想哭的冲动。
彭飞带左梅赴一个饭局。是为了谷歌的事，当事人家属怎么也要露面。
左梅处处陪着小心。
席间，几句话，彭飞帮左梅跟桌上的人议好谷歌的解决方案。左梅激动感谢不已，拿过酒杯斟满，敬过，就要往嘴里灌。
彭飞一把拉住。
“你要忙的事多呢，我替你敬几位哥哥。”彭飞一圈挨个敬过。
桌上的人嘴里说着不必客气，眼里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色。
彭飞醉了。嘴里喊着：“梅梅，抱。”
几天后，彭飞通知左梅做好准备，第二天去接谷歌出来，一切都已经搞定。
左梅不言谢。大恩面前，语言无力。她只有按照约定，满足彭飞提出的要求。
六月里的一个傍晚，左梅又一次踏进彭飞的别墅。
火红的晚霞在半个天空里燃烧，映照得大地也红彤彤一片。
葡萄架下，左梅静静站立。对面，稳稳伫立的，是彭飞。
左梅知道，自己欠彭飞的。过去欠他，今天还是欠他。自己欠的，都无法用金钱衡量和偿还。
彭飞伸手，拉过左梅，抱进自己怀里。
5，
时光倒退回左梅高三毕业那一年暑假。
彭飞疯狂寻找左梅跟他分手的原因，终于发现了那个叫谷歌的男孩。
彭飞心里一度被仇恨充斥，他爱左梅，他无法忍受左梅投入到别人怀抱。
彭飞纠集一群小混混，交代他们要教训一个人。彭飞早已观察好谷歌的生活规律，他每天晚上都会跑步锻炼，期间会经过一条小巷，那里，过往行人稀少，正是动手的好地方。于是，彭飞安排好人，在小巷附近潜伏，等谷歌进入小巷，就给他一顿教训。
令彭飞没想到的是，那一晚，左梅居然出现了，跟谷歌一起，慢跑进小巷。
几个混混正要冲进去，彭飞出来，拦住了他们。他只想教训谷歌，不想伤害到左梅。
喝了酒的混混们压制不下心头的躁动，对彭飞的阻止颇有不满。彭飞忽然一棍子抡过去，打在那个嘀咕不停的小混混头上。小混混俩要好的哥们见彭飞动手，打了自己人，立刻上身，跟彭飞打起来。
彭飞一人混战几个，渐渐体力不支，寻了个空当，跑了。
彭飞几拐甩开了那几个混混，来到一个大排档，看见左梅坐在那里，两只手托着脸，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娴静安好满足的气息。
彭飞过去。
左梅看见彭飞，吃了一惊。彭飞的身上褴褛不堪，头上脸上有伤。
“左梅，抱抱。”彭飞的嗓子沙哑，吐出几个字。
“你疯了彭飞，一会谷歌就出来了。你快走吧！”
彭飞笑笑，伸出手。
左梅迟疑着。
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彭飞扫过一眼，看见是那个小混混，忙低声叮嘱左梅：“进店！别回头！”
说完，扯开腿，迅速跑开，到了公路上，喊了一嗓子“爷在这呢！”
彭飞跑了很久，藏身一排恶臭的垃圾桶里，才躲过那一帮小混混的追赶。
那次分手，彭飞跟左梅再也没有联系过。
彭飞离开小城。几年后，回归。
彭飞一直关注着左梅的消息。
左梅也一直关注着彭飞的消息，彭飞的影响力和威力，她都知道。直到谷歌出事，她找遍所有关系，却没有能力救出谷歌。万般无奈之下，她找到彭飞。
她欠他的，再欠一次。如果能偿还，她愿意用一切去偿还。
6，
“梅梅，抱抱。”彭飞的声音恍恍惚惚，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
那个夜晚，望见左梅脸上的表情，彭飞知道，他永远失去左梅了。
跟他在一起的左梅，是快乐的，享受的快乐，放纵的快乐，从来没有过那种宁静的思索。
那一瞬间，彭飞的心是痛的。
他想得到左梅的抱抱，最后一抱，，为彼此青春里曾经的感情祭奠，从此放下。
左梅拒绝了。
青葱岁月里的美好，深深印刻在彭飞的心上。之后，再没人，进入到彭飞的心里。
终于，十五年后，他得到迟来的一抱。扎在心头的刺，不过一根细细的冰锥，遇到温暖，就会融化。
“梅梅，你要幸福。”彭飞沧桑磁性的声音响在左梅耳边。
左梅眼泪滚落，滴在彭飞的肩上。
心头的刺，已经拔除。
她欠他的，已经结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