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立秋
立秋了,风渐渐起劲,夜也渐渐伸长,清晨的草尖之上,已然悄悄积起一层白露,晶莹的露珠仿佛凝结了夜的精魂,静默地伏卧在草叶间。高粱穗子开始褪去青涩,红晕自根部悄然蔓延,仿若酒醉后泛起的酡红;玉米叶子也黄了边,在微风中如絮絮私语般发出“唰唰”轻响。
我常忆起祖父在立秋之后便早早起身了,他慢步走向田里,那露水便浸透了他脚上的布鞋,脚踝处磨出了两道清晰的红痕。他常常独自蹲在地里,久久凝望着正在抽穗的玉米。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玉米须,一粒一粒地数着,数着数着,竟会突然停下来,目光凝滞,口中念念有词,又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账目。玉米穗上的细须,每每不经意地拂过他的面颊,留下微刺的痒意,他有时便会愣愣地,将我伸过去的小手误当作玉米穗子,那粗砺的手指在我手背上划过,留下了一道道岁月的擦痕。
祖父终究还是老了,老得像被压弯了腰的稻穗。他总爱絮叨起过往的节气,仿佛每个节气都是他生命中铭刻过的刻度。他说,人生也如四季轮回的二十四节气,春播秋收,冬藏夏长,他已然挨着数过了一轮又一轮。当祖父的腰弯成稻穗的形状,我看着他佝偻在玉米地里,才懂得那沉甸甸的穗子,原来是以自身为弓,射出生命饱满的箭矢——只是这箭矢指向的,乃是土地深处我们无人能回避的归程。
庄稼黄了又青,青了再黄,年复一年,大地如一个守信用的老人,耐心地履行着承诺。可是祖父的头发却如经霜的秋草,灰白之后便再也无法返青。当祖父的腰弯成稻穗的形状,我看着他佝偻在玉米地里,才懂得那沉甸甸的穗子,原来是以自身为弓,射出生命饱满的箭矢——只是这箭矢指向的,乃是土地深处我们无人能回避的归程。
露水年年打湿布鞋,玉米岁岁在风中细语,高粱依然准时涨红了脸。土地默默生长着一切,也默默记取着一切。当镰刀削断玉米秆发出干脆的声响时,我分明听见,大地深处传来无数扎根与拔节的回音——那是生命在时间厚册里以轮回为句读,写下的无法磨灭的署名。
故园草木皆在节气中轮转,如祖父数过玉米须的手,如我心上层层叠起的褶皱——庄稼黄了又青,土地却永远记得我们弯腰的姿态,记得所有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故事。
故乡的土地上,生命在每一次弯腰与起身之间,完成着永恒而静默的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