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和六七个同事一起在小肥羊吃火锅。大家有说有笑。火锅上来之前,不知怎的,有人将话题扯到一位同事的老公身上。他刚去世。去年检查出来患胃癌。前段时间我们还商量着去医院探望他,知道他在做放疗,还没来得及去,就收到了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的通知。一个同事说在他的遗体火化时,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瘦小的身体,皮包骨头,脂肪早已经熬干了。大家唏嘘不已。很快,所点的菜上来了。开始涮着羊肉。请客的同事让大家多吃点,说今天的所有牛肉、羊肉都是吃一份送一份,还说这一个月都在搞活动,以后几天都请我们来着里吃。另一个同事说,那我们非要吃吐了不可。大家就开始哈哈大笑,越发吃得津津有味。可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抬头看窗外,老街对面红色房顶上,一只雪白的猫,眯着眼睛,正慵懒地趴在上面,仿佛能听到它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我与死者未曾谋面,只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老师。可还是觉得难过。我即将进入而立之年,也曾经历过亲人的去世,却还是无法淡然地面对生老病死。年幼的时候我就对死亡充满恐惧,现在这种恐惧一点未曾减退。曾在一个中学生写的作文里读过这样的故事,大意是他在一个深夜里醒来,忽然想到生而为人,自己终有一死,就泪流不止,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他想明白了,从此体会到内心的平静。他真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自己的愚钝和执着羞愧不已。
尽管时常感到活着的不易,在痛苦不堪的时候一了百了的念头也曾一闪而过,可我还是那么强烈地热衷于活着。我一点都不想死。无论是此刻,还是在百年之后。我就像企图万岁而痴迷于修炼仙丹的皇帝一样贪婪。我甚至怀疑,如果我是《西游记》里的妖精,或许也会想方设法地吃一块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
中学时读《论语》,“未知生,焉知死”,觉得孔子真是智慧。有一天,一个人路上走,忽然就开始怀疑这很可能是孔子搪塞子路的话,也许孔子自己都没弄清楚死亡是怎么回事,也许就连我们的孔圣人都对“死亡”这个庄重严肃的问题小心着避而不谈。记得小时候,一天晚上睡觉之前,妈妈正认真地铺平床单的褶皱,我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说:“妈妈,我害怕,我有一天会死,我害怕。”妈妈听过后,不耐烦地骂我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从此我就不再向谁说起我恐惧,免得被人笑话懦弱或胡思乱想。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说:“生”是儒家的核心观念,“孔家没有别的,就是要顺著自然道理,顶活泼顶流畅的生活。” “孔子只管当下生活的事情,死后之事他不管的。” 无论如何,这是很好的妥协办法。既然谁都难逃一死,那就坦然面对吧,至少可以显得洒脱、自在。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最精明最划算的办法。人生如梦,为欢几何?那就好好活着。有时,看到那些在用一些意义不大或毫无意义的事情着打发时间的人们,我很想跑过去询问一下,如果此刻他们想起来自己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去,他们还会继续做那件事情吗?他们有的刚感叹过时间宝贵,有的刚参加过亲友葬礼,然后,很快,他们就又如同过去的几十年一样,接着毫无意识地做着一些明知无用的事情。仿佛死亡只是他人事情,永远不会降临自己身上一样。
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的故事:铃木老师创立旧金山禅学中心,著有《禅心,初始之心》,于1971年溘然长逝。我们往往以为,禅师在临终前,会讲些很引人深思的话,比方“哎呀,银色”,“记得醒来”,或是“生命是持续不断的”,毕竟他们即将达到“大空”之境。铃木老师临终前,老友片桐老师去看他。片桐站在床边,铃木抬起头来说:“我不想死。” 片桐向他鞠躬:“感谢你这么努力。”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读的时候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