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狭小、密封的空间里,漆黑一片。随着灯光的射入,固定于墙壁一侧的机械手伸出长臂,有条不紊地调制饮料,「咔嚓咔嚓」……
音乐响起,镜头缓缓地逆时针旋转,光线停留在一只小鸟身上。它坐在化妆台前,身着礼服、头发熨帖。头颈微微昂起,神情郑重。机械手在小鸟周围忙碌起来,取领带、清理服装和礼帽的灰尘。小鸟则如大人物一般,从容不迫,时而提胸吊吊嗓子,时而饮两口水。也许,它正在准备一场重要的演出。
镜头仍旧在慢慢地环绕旋转。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机械手的速度逐渐加快,一把将小鸟拉近,戴上礼帽,圈上领结。大门瞬间打开,小鸟被机械手推出门外。
「布谷!」「布谷!」
小鸟被拉回房间,「哐」的一声,大门关闭……
影片结束了,范业麟关上手机。观众席上传来些许笑声,有的则很安静。
范业麟(以下称「校长」),人称「校长」,是「星期六」室内古典乐乐团的发起人之一。此次大学城图书馆的「自由的非职业音乐家」音乐会上,他请缨在演奏间隙,为观众介绍乐团logo的来源。
为了阐述这一支非职业古典乐乐团的精神内涵,团内曾特地发起一场logo设计比赛。乐团藏龙卧虎,仅仅设计师就有4位。经过几轮比拼,最终确定了logo。灵感来自开篇的匈牙利动画短片《大歌唱家》。
「大家可以把星期六看做一只鸟,一只报时鸟。为了短暂的、两秒不到的报时表演,我们郑重其事、准备良久。」校长说道。他个子很高,一头短发,刘海稀疏地排在眉毛上边儿。说话的时候,面容平整,不动声色;唯有从他的语言中,传递出些许激动、自豪。
6年前,校长曾幻想过这一天:一群挚爱古典音乐的非职业演奏家,在舞台上共同演绎肖斯塔科维奇、维尔瓦第……为了让这个幻想成为现实,他在豆瓣的各大古典音乐小组中默默发帖,寻找知音人。持续了一年,毫无成效。或许自小学乐器的人,性格中自有一股韧劲儿。他更换了策略,针对性地向混迹各小组的成员私发豆邮。
豆邮一键寄出,散落至茫茫网海。
小提琴澍之(以下称「树枝」)恰好收到了其中一封。
树枝的出场有点自带光环。当然,我说的是舞台上的他——极富表现力,一来他的小提琴很稳;二来,他随时上扬的笑脸搭配着又高又壮的身躯,传递出喜悦。这场音乐会上,当乐团的单簧管们合奏一曲时,树枝调皮了。他挥起小提琴,适时地应和了几声,一脸陶醉。
早在北京时,树枝便成立了一个乐团。离开北京到了深圳,他琢磨着得重新建立一个乐团。他也干过在豆瓣发帖的事儿。校长和树枝一拍即合,加上另外两人,四人在深圳艺校旁边的琴行碰面,将这个草台班子搭起来了。
同样被校长的豆邮虏获的是单簧管,她的名字叫Bambus(以下称「主任」)。 主任曾在一个交响乐乐团练习了一年,那份源自心底的快乐与圆满,仍旧历历在目。后来,高频的加班导致她常常缺席,日子久了,她愧疚得不敢再回去。校长的豆邮适时出现,再一次唤醒了她对古典乐乐团的向往。
2014年的一个美好夏日,主任和乐团的早期成员在景田校长老家正式排练,一切都那么新鲜而紧张。校长的姐姐坐在窗前弹钢琴,校长站在一旁,演奏小提琴。柔和的阳光在窗帘上缓缓流淌,音乐悠扬,她心中不禁一动:时光应停留在眼前宁静而美好的画面中呀。
那一天,他们以一把小提琴、一支单簧管、一支长笛和一架钢琴,首次合奏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这首曲子成为乐团的永久保留曲目。
时至2015年,乐团正式有了「编制」,因坚持在星期六这一天集体排练而得名:「星期六」。
这是一个由建筑师、农学博士、HR、旅行家、警察、金融从业者、天猫店长、产品经理、平面设计、音乐教师等多行业的爱乐者组成的古典乐团。钢琴新奇士因公司演奏双簧管的同事介绍而来;小提琴之一红姐由星期六铁粉转化为成员,并在一个咖啡厅里觅得另一名中提琴……
排练场地基本固定在福田区华侨城附近的主任家。为了这一天的排练,长笛露漫从东莞赶来;树枝告诉上司,周六一天不加班,其他时间都没有问题;长笛书奇正在创业,仍旧坚持这一天到场;主任热爱旅游,但必定在周五晚上到达深圳根据地,主任的母亲也很清楚,每当周六下午打电话,女儿的声音尤其明亮欢快……这一份如学生时代纯粹的温情,在彼此共同创造、感知的音乐声中升华。
自2015年起,「星期六」开始举办室内夏季音乐会和新年音乐会。他们的音乐曾在景田教会、香蜜湖某别墅客厅、咖啡厅婉转飘扬,表演场地有时也不好寻觅。校长曾经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表演场地 , 在公众号写下一封言辞恳切、文笔优雅的信。最终,因「星期六」的粉丝热心推荐,获得了十分满意的场地赞助。
「我坚信真理将引导人们离开黑暗、愚昧、污秽、败坏,走向光明、智慧、圣洁、完美。我希望星期六乐团为此贡献自己的力量,也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就是我们彼此纯粹、真挚的付出和友谊。」校长如是说。
第一次遇见「星期六」,是在2018年的新年音乐会上。舞台上的大演奏家们,身着黑色西装、黑色小礼裙。一如过去的习惯,乐团的首发曲目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
这是古典音乐的魔力。圆舞曲轻快的旋律中,人往往有一种随乐起舞的冲动。而我却在盛宴之欢中,品尝到了悲伤。
伴随着音乐,人可以无尽地释放情感和想象力,毫无边界。皮囊被一层层剥开,如初生的婴儿,赤身裸体,无所依傍。啼哭,是它与世界产生交集的唯一方式。感动,或悲伤,是每一个爱乐者亲吻音乐的方式。我不止一次被这样的庞大、神奇的力量所裹挟,时光应停留在眼前自由而酣畅的韵律中啊。
感动之余,我似乎感受到了「和谐」。
舞台上的演奏家们,观众席上的听众们,彼此思考的、惦念的不得而知,却同样地沉浸音乐之中。彼此默然,不多说一句。
不一样的乐器,悠扬明亮如小提,低沉浑厚如大提;钢琴灵动,而长笛婉转……同一乐器的低、中、高音又各具特色。众多不一样的事物竟然在音乐中达到和谐之状。
在新奇士看来,和谐便是「哪里需要哪里搬」。她是乐团里的钢琴,而钢琴原本不属于管弦乐团。故而,她常常要代替其他乐器,比如大管、低音贝斯、小鼓。更有甚者,某个曲子的排练中,她全程只需击按两三个键。于是,新奇士悠悠地躺在长凳上,单手演奏。
书奇说,星期六是酒神式的排练。
这一群人,连争论时也是充满酒神式的激情。某年,随着新年音乐会时间逼近,星期六乐团一改往日的纵情肆意,整个排练过程都弥漫着紧张。当天的指挥并不顺利,指挥员向钢琴新奇士提出了要求。
多次尝试后,新奇士表示:「我不可能一下做到你要求的地步。」
「你可以的。」指挥员很坚定。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他仍旧很坚定。
「你可以,你来做啊!」
……
现场氛围空气仿佛凝滞,谁也不好前去劝说。对排练的较真、焦虑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所体现。几大回合后,新奇士独自到外面透气。其他成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她蹦蹦跳跳,提着打包好的十几杯咖啡回到排练场地。
接下来的排练却异常顺利,也处于狂欢状态。我仿佛看见,新奇士在指挥《卡门序曲》的模样:双手一展,「让我们跟着卡门,骚起来。」缺声部时,有人一激动,忍不住直接大声唱出来;跟丢谱子也罢,再举起小凳子手舞足蹈,扭起来……
这些狂欢动作和表情都被主任的镜头细心地记录下来。如今,主任的公众号也成为星期六故事的承载体之一。她的镜头之下:每周如约的星期六排练、乐团旅游、设计师大赛、星期六面馆、煎饼节……星期六早已不仅仅是一个乐团,更是这群青年的芬芳岁月中最纯粹、真挚的情结。
我和主任约在某个周六晚上。离乐团排练地点不远处,有一家幽静的咖啡店。我们赶到时,成员们刚刚放下行李,有的倚靠在门口聊天,有的围在前台点热饮,还有三两人坐在沙发上,凑在手机旁,讨论白天录制的练习曲。
新奇士有点似乎有点感冒,大提琴警察走过来跟她寒暄两句;席阳拿着五线谱仔细研究;校长体面地侧身靠在沙发上;主任和书奇聊着什么呢,露出狡黠又可爱的表情……
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仅仅用镜头记下来这些画面。忽然传来一首熟悉的乐曲。「格里格……」我说道。
「嗯,培尔金特组曲。」树枝一笑。
这是极好的开场白,也是极好的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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