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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酒下肚,阿胶醉醺醺地说:“祝我们年少有为。”有点像电视上,李白的气势。
早上在去高铁站之前,她把租房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快要过期的颜料打包,把没画完的画仔仔细细整理了一遍堆在角落里,给画架盖上了一层透明膜防尘,最后关好窗户。做完这一切,她锁上门,扛着行李箱和几袋子东西下了楼。
外面下了雪,微信推送上说这是杭州今年的第一场雪。换作在几年前,她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看雪,好像就是广东人的执念。但是现在快三十岁了,合理来说,想起这些表现出的情绪应该是不屑的。
出了楼梯口,她看到雪其实下得很小,几乎没有,就像头皮屑一样。所谓的第一场雪在干枯的枝头上滚了几下,化成水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吸了吸鼻子,把脑袋往围巾里面埋深了一点点。她伸手去接那雪,却只接了一手冰水。楼下的店铺都关门回家过年,孤零零地只留下一家老旧的早餐店。她打开手机查看余额,似乎再不够花钱买一顿早饭了,尽管银行卡里还有六千多块。她想,不能用这钱。回家过年还要给家里的老老小小发红包,这将会是唯一一个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成功的大人的机会了。
前几天,各大学校公司纷纷放年假,妈妈像往年一样在这个时候打视频给她,问她回家过年吗。上大学的弟弟妹妹们都回家了,在妈妈身后叽叽喳喳说姐姐你快回家过年,表哥怀里的小侄女挥着小手咿咿呀呀。
妈妈说,今年杀了一只鹅,可肥了。
她说,再看看吧。
掰掰手指头算起来,她也有五个年头没有回家了。毕业后,每年她都有想过要回家,但都只是想想。她不敢,因为如果连过年包红包都拿不出一个体面的数字,那得多尴尬。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而她知道她必须成为一个很成功的榜样。边想着,边打开微信。余额里还剩点,买票和年货,够用。银行卡里也有六千多块,留着可以包红包,小孩每人两百,老人每人八百,抠了点,但也够用。发红包剩下的,刚好够她买票回杭州。动情之下便买了票,花了五百多块钱。又上网买了一堆吃的,还给爸爸妈妈各买了一双皮鞋,给最小的表弟买了一个新书包,给小侄女买了一套芭比娃娃。也不是说一定要买这些东西,妈妈也说了,啥都不用买,家里啥也不缺。但就是拿着这些礼物回家的话,会显得她在外头混得还不是特别糟糕。
然后,她发信息给妈妈说,妈妈,今年回家过年。
妈妈回了条语音,说好啊,好啊。
没钱打车,就拖着行李徒步走过跨海大桥。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高铁站。高铁站人多,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热了,便把围巾从脖子上扯了下来,用大衣裹紧了身子,提起行李箱随着人群上了高铁。车厢内很拥挤,有些人为了这一列末班车只能买站票。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人的气息,交杂着好几种女士香水味,令人作呕。她挣扎着把行李箱和装满礼物的红色塑料袋塞进行李架上,然后又挣扎回到座位上。
她的隔壁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突然惊喜起来,问她是不是去过某个插画活动卖画。
她笑笑,想了想说:“是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场插画活动她一件作品都没有卖出去,回去的路上还被人撞了一下,画全掉地上了,腿骨折了,去医院检查治疗花了好几百。
那姑娘激动起来:“老师老师我好喜欢你的作品,可以和你合个照吗?”又从精致的包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她,说:“我是美院的学生。”
她扯了一个笑脸,凑过去和那姑娘合了影,又接过那块巧克力,说了句谢谢喜欢。
姑娘问:“老师介意加个微信吗?”
她点点头,打开微信把码递了过去。那姑娘尖叫,一直说着谢谢谢谢。
她其实早就有些飘飘然了。但是心里的声音告诉她,要表现得稳重,要像看淡了这种事情一样。
她点开朋友圈,刷到了刚刚那姑娘发的合照,文案是“遇到了喜欢的老师!!!老师人超级好,长得也巨漂亮!!”点开照片,放大。里面的女人一头乌黑长发,厚厚的齐刘海,极大的圆圈耳环,单眼皮,厚重的粉底盖住了黑眼圈,眼尾往上翘,笑得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啧,看起来还真有成功的知名艺术家那范儿。
退出,给姑娘的朋友圈点了个赞。继续往下划,刷到了阿胶的朋友圈,发的是一条全国油画比赛链接,文案是“有幸入选”加上一个抱拳的表情。她不屑地划过,过了一会儿又划了回来,看到点赞的那一行多了几个人,有几个是大学时期跟她和阿胶合作过的同学。点开阿胶的微信头像,是他本人大学时候的样子,寸头,戴着墨镜,手扶着栏杆,身后是一片调过色的蓝色的海。
大学,那会的她还年轻,留着到锁骨那么长的长发,没有刘海,打着唇钉,吊儿郎当,天天抽烟。她学的是油画,平时有课就去上课,没课就在宿舍睡到昏天暗地。饿了才爬起来吃饭,点着八块钱的外卖,地沟油,红色淀粉肠,浇满辣酱的米饭,长着黑色斑点的白菜叶子,统统吧啦进嘴里,外卖盒子随意扔到垃圾桶。
学校的绘院楼下会摆着一些石膏像,供美术专业的学生使用。她有时候三更半夜会去那画画。其实是因为白天睡觉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有天晚上她又去了,顺路在自助售货机买了一瓶可乐。到的时候看到她的椅子上躺着一个男人,腿架在她的画架上,寸头,鼻梁很高,鼻尖很巧妙地往鼻底的方向勾了一下,很标准的鹰钩鼻,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俩耳垂上各挂着一个金色的小环,白色背心,深灰色的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的人字拖。那男人双手抱在胸前,眼睛闭着,睡得正香,看样子是不知道她来了。
她走过去,踢了踢椅子腿,说:“喂,你谁啊。”
椅子被踹得移动了一下,男人一个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男人嘿嘿地笑,起身,自我介绍说他叫阿胶,也是学油画的,自称当时在学校的结课展上看到她的画,很喜欢。阿胶的嘴角一扯,带动着苹果肌,鼻子一皱,眼睛眯眯的,整个脸揉成一团,丑死了。
“有事说事。”
阿胶眨眨眼,问:“姐,想不想创业?”
她瞟了阿胶一眼,用力甩了一下画笔,笔杆子敲在洗️笔的水桶上,水滴喷溅到阿胶的脸上和镜片上。阿胶也不生气,把圆框眼镜从鼻梁上取下来,用白色背心的衣角擦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依旧笑嘻嘻的。
“为什么找我?”
阿胶的理由是,乖乖学生不会和他一起不务正业。而且,像她这种有点叛逆画得又好的,不多见。
后来她和阿胶就渐渐熟悉起来,因为专业一样,于是两人常常一块去看那种免费的展览,每人带几块饼干,就能在展馆里面待上一整天。晚上展馆赶人,阿胶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她,驶过了跨海大桥,请她去学校旁边的牛肉火锅店吃饭。那段时间别说,跟着阿胶,她吃得好极了,天天牛肉羊肉火锅,啤酒一箱一箱吹,烟随便抽,便暂时离开了外卖。但是后来阿胶不知道怎么弄的,和她舍友好上了,再后来,她舍友忍受不了她和阿胶走得越来越近,又闹了脾气提出了分手。她舍友天天在宿舍哭天喊地,吵吵得整个宿舍都睡不着,阿胶对此反而无动于衷。
她说:“渣男。”
阿胶点燃了嘴里的烟,吸了一口,吐着烟雾,手里拿着画笔,说:“一切为了理想,致敬我们伟大的理想。”
然后两人就开始为创业这件事筹备起来。阿胶去找人租房,她负责把方案写出来。为此,她还早起了两天。绞尽脑汁,写了一本策划书,两万多字,用订书机装订起来,第一页明晃晃写上“创业策划案”五个大字。两人相约在学校楼下的烧烤店,她把策划书给阿胶看,转头点了几大把肉串和一箱啤酒。她记不得那些烧烤的味道,也不记得阿胶在此之前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店里很嘈杂,像是有人在吵架,啤酒瓶盖被撬开,掉在地上弹了几下就不动了。那天阿胶读了好久,翻页声沙沙作响,过后,拍手叫好,他的嘴里叼着烟,眼睛闪闪发光,说:“做成了我俩就都是工作室的创始人,多刺激。”
她笑笑,给阿胶的塑料杯倒满了酒,又给她自己满上。
阿胶举起酒杯说,干。
她也说,干。
几杯酒下肚,阿胶醉醺醺地说:“祝我们年少有为。”有点像电视上,李白的气势。
那时候才二十岁,年轻气盛,和阿胶两人真的说干就干,啃了大半个月泡面,都贡献出了生活费,连因为装在衣服口袋里忘记拿出来的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在洗衣机转了好几天也被掏出来了。凑了半天凑出了几万块,租了一间八十多平米的废弃水泥房。他们花了几天把画材从学校运到水泥房里,没钱装修,就简简单单把画架摆在房内的两边,她的在左边,阿胶的在右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开封的颜料。于是,就这样成立了他们的一家小型独立工作室。
他们早上上课,没课的时候就跑出去兼职挣创业资金,啥都干,洗碗工,销售员,服务员,画室助教。晚上她踩着辆自行车,阿胶骑摩托,两人一起去工作室画画,画到凌晨,就睡在水泥地上。夏天还好,水泥地挺凉快,冬天就难受了,没暖气,冻得两人鼻涕直流,晚上睡觉都缩成一坨。工作室有天跑来了几只野猫,有时候他们从学校带出来一些剩菜,就喂给它们吃,后面这几只猫总来,有时候还会带着它们的伙伴,就顺带养了起来。几个月后,两人逐渐有了自己的作品,便到处投稿参展,有时候会遇到一些主办方,看他们年纪小,就骗他们,展完的画拿不回来,还陪了个画框钱,有时还要倒贴运费。
好在第一年,宣传得很到位,参加的比赛也够多,阿胶的作品在网上火了,在圈子里有了点名气,于是便抓准时机制作了一大批手工和周边往外推广,一年下来收入可观,存了点钱。于是两人自己又买了油漆和木板,自己设计,自己组装,把工作室翻新了一遍,又装了空调,这样一来工作休息起来就舒服多了。那一年她和阿胶才大三,二十一岁。有天两人决定办首个个人画展,商量了整个晚上,最后决定就在他们租的水泥房的铁门上挂了一条红色横幅,金色的字,写着“年少有为”,作为这次展览的名字。简简单单,以致敬他们始于简陋水泥房的梦想。然后两人开始往外发布传单。
开展那天整个水泥房挤满了人,基本上是他们在学校的同学,也有在街边买菜的老年人,看到俩小娃娃弄了个贴满画的房子,提着菜篮子就进去凑热闹。展览的那几天,印了几百张明信片被一抢而空。蹭了阿胶的人气,她的其中一幅画被人买走了,卖了五千二。那是她人生中售出的第一件作品。
展览结束之后,有三个毕业生跑来问他们工作室还招人吗。里面有两个搞雕塑的和一个画国画的,字里行间都在说,都是年轻人,要互帮互助。她和阿胶对视一眼,说来嘛。之后约了个时间,几人围在一起,她和阿胶被这几个年纪比自己还大三四岁的人推到主位上坐着,干杯的时候酒杯还要比人家高一个头。几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注册了一个帐号,名字就叫做:年少有为——工作室。
那年过年,她回家了,用卖画的钱给爸爸妈妈和弟弟发了红包。亲戚们都夸她年轻有为。她谦虚道,没有没有,是我们团队另一个人带起来的。其实她说的都是实话,阿胶确实比她强很多。嘴巴比她甜,比她更会解读自己的作品,家里比她有钱,画得也比她好。这一年她很少有脱离开阿胶自己做决定,这一切都是事实,只是有时候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第二年,他们开始尝试在工作室里做招生,开成人培训班。一开始行情还不错,断断续续有人来报名。正好这一年她和阿胶都在忙于毕业的事情,后面就很少光顾工作室了。有天她抽空去了趟工作室,看到工作室又多了好几个新面孔,一问才知道是里面有人私下带他们进来了,吃喝拉撒全在这。教的又不认真,学生全跑了。
回到宿舍,她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跑到楼下自行车一蹬就去到工作室,大半夜,踹开了工作室的门。
她在气头上,一开门看到人就说,工作室一开始租的时候就没想要招这么多人进来,现在搞的像收留所一样,妈的把这儿当作不要钱的住宿了是吧。此话一出,下面几个人都不爽了,里面一个男的大声说,他们要是不在,你和阿胶不在这一年这工作室早他妈糊了。她听了更气了,抬起手就朝那男的脸呼了一巴掌。那天她和工作室里的一个男的打了起来,虽说她是女的,但一米七多的大高个儿在那男的面前也毫不逊色,打得有来有回。阿胶接了电话赶过来当和事佬,他说他请大家吃顿饭,喝顿酒,大家说开来这事儿就过去了。她气呼呼地说,过不去,谁爱过谁过去。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着屋内的几盏灯微弱地呼吸。
她跑去江边吹风,越想越觉得委屈,打了个电话给妈妈,但是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想着妈妈可能已经睡着了,就又挂了。抬头看,月亮被黑色的云挡住了,显得黑的更黑了。
隔天,妈妈发微信问她怎么了。她打了一大串文字,最后还是都删了,说没事。
最后一次见阿胶,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那一顿散伙饭。源于那天在搬工作室的时候,阿胶说做事情还是要有始有终,有些事说不开就算了,但我们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被说服了,但那一顿饭她一句话都没说,阿胶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只记得当时几个人围在一起埋着脑袋一直抽烟。
中途和她打过一架那哥们一句话没说,抽了一包烟就走了,还顺便带走了画国画的妹妹。她冷笑,说,就知道他俩有事。
那件事后,工作室的人心不齐,也不好再开下去,阿胶家也开始催他回家结婚,解散这事好像也是必然的结果。同行相轻,大家互看对方不顺眼,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喝了几杯后,说了些类似于“有缘再见”“未来一切顺利”的客套话,就都收拾东西走了。饭桌上,只留下了她和阿胶两人。
阿胶玩笑说,要不咱两凑合着过吧。
她说,滚。
那天她喝得烂醉,趴在桌子上,嘴里念叨着理想。
那顿饭,阿胶身上的零钱还不够付饭钱,还是问他的父母借的。
阿胶把她抬回工作室。第二天一大早,她看着阿胶把颜料,画笔,刮刀什么的装进塑料袋,挂在画架上一起扛走了。走之前阿胶问她还会继续坚持搞下去吗。没有说清楚搞什么,但是她知道。
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水泥房的。整个房子空空荡荡,这时候总是会想起刚开始和阿胶一起做的时候,那就像一场梦一样。
她其实挺懦弱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不知不觉已经毕业一年多了,大学的很多同学都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变得没那么的自我,没那么的自私,大多数比她成熟稳重许多。有一年,邻居家的姐姐结了婚,她妈妈很高兴,敲开他们工作室的门,那天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在,于是她妈妈把一大把喜糖塞在她的手里。她妈妈或许是出于好意,询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没有回答。
磨磨蹭蹭收了好久,走之前她问房东要不要他们画的那些画,她说他们可以便宜卖他。房东把头摇了再摇,说算了他用不上。终于,直至走的时候将几打沉甸甸的画卖给了收废品的,卖了十块钱八毛九。只因为,她带不了那么多的东西上火车。
合办工作室这事已经过了好久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和那群人没了联系,社交媒体上大家一起注册的帐号被注销了,再也搜不到这群年轻人的名字,只剩下朋友圈会时不时为彼此的成就点赞。至于是否真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工作室黄了之后,兜兜转转来到杭州又把这两年的存款全部拿出来,问朋友用了友情价租了一间小型的工作室,靠近公路,每天都能嗅到汽车尾气。兜里只剩下了一千两百块。独自把一车一车的废品垃圾拉到屋外,又把一车又一车的颜料和画笔搬进屋里。往窗台放一盆绿萝,把工作桌拖到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那是她创作和吃饭的地方。结束一切后自我安慰说现在年纪大了一点,有经验,会避一些雷。但其实还是和年轻一样,拉不下脸去接流水线似的低水平画稿,高水平的人家又看不上她。幻想着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某一个比赛一举成名,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艺术家涌入市场,比她更年轻,更有想法的人越来越多,她很难再从中找到位置立足。后来她终于承认了她的手头功夫是挣不了钱的,就决定不用它赚钱了。
转头朋友介绍去了一家画室当老师,教小孩子画几何体。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一个月八千。画室来了个兼职的大学生,靠着一张有点名气的美院录取通知书,大一就拿着和她一样的工资,老板总是在她面前夸那个大学生年少有为。她不说话,总是笑。上课的时候她和那大学生被分在了同一组,大学生看到她会称呼她作老师,她顺势而上,给那个大学生讲了她以前有多么多么优秀,有那么多人夸她年轻有为。日复一日,手头功夫没见长,吹牛皮的功夫一日比一日高超。半夜回到租房,点着烟靠在沙发上,就会开始反思白天说的话,会懊悔怎么那么管不住嘴。她看着靠在墙上落了尘的画架,有时候就像看到了老朋友。情绪起来了,嘴里叼着烟,抓了画板夹在两条腿中间,拿起炭条就开始画。
有时候会睡不着,索性熬了一个通宵,想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画了一半有画不下去了,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去表达。但是有时候又能画得很顺,画完心情就能舒畅很多。但不管怎么样,第二天又要顶着一双黑眼圈乖乖去上班,尽管心脏会抽痛,但她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给学生改画,聊到梦想的时候,会有学生问她,学画画会不会没有前途?
她摇摇头。说,要看命。看你命里的“前途”是在什么时候显现的。有可能在你很年轻的时候,也有可能要到你死了人们才想起你,就像梵高那样。
“那你有没有梦想?”学生眨巴着眼睛问她。
她笑了,说:“有啊,肯定有啊,人到了一定年纪,梦想就变得越来越可贵了。”
近几年她跟随大流重新在网上玩起了各种社交软件,刷着网上那些一发就爆的画,而自己的流量多半只停留在两三位数的浏览量上,其中还有一半是自己看的。她把一切的原因都归结于,她二十九岁了,和那些年轻人争不来。
这几年妈妈打来过好几次电话,说家里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份工作,让她回家吧。她总是推辞说,她过得很好,不用担心。但其实这几年她过得一点也不好,视力因为用眼过度导致近视更加严重了,每天打零赚钱养自己和那一堆不值钱的梦想。对于她的作品,看懂的人屈指可数,有时候会遇上与自己观念相似的人,最多也就觉得相见恨晚,然后花了大几千请人家喝酒。尽管如此,也极少会有人会愿意出钱购买她的作品。可是她有时候又很不甘,所以一直不肯放弃每一次的比赛机会或者售卖活动,想着多参加几次,总能够混个眼熟。这么多年,她唯一一点不愿意接受的就是妈妈说的“家永远都是你的港湾”这句话,并不是讨厌,只是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了,总是要靠着自己混出一点成绩。
妈妈总是说,你还年轻,你还有时间。累了就回家来休息一下。
她总是说好。但没有一次成功兑现。
她当然知道她还年轻。
可是事实是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人们说“三十而立”,是自立于社会,是有所成就。她并没有感受到“立”,她感受到的反而是一日不如一日活跃的思维,是还没结婚而面临大龄剩女的危机,是稍微吃点油腻的外卖就拉肚子的肠胃,是一夜没睡好心脏就抽痛的身体,是坐久了会酸痛的脊椎和不抽烟就难受一天的肺。也不知道身边的姑娘如果知道她现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成功,能够知道她的名字也是她无数次被埋没后侥幸浮现于水面的一次,而她也并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年轻有为,年轻的成就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他人的扶持。这样的话,又是否还会要她的微信,是否会邀请她一起合影,又是否会给她巧克力。
……可是现在的她羞于谈论理想。而年轻人永远不会羞于谈论理想。
她总是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反驳妈妈,但是妈妈还是总说,累了就回家。
高铁快要到站,她猛然惊醒,将滑落于地上的围巾捡起,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夕阳将上面的灰尘拂去,细细地将其折叠好放在椅子上,起身去了厕所。车厢内的人与早上不一样,变得格外安静,像只猫,衬得空气那么的清冷。
手机里显示的定位变了,一切虚幻就像一场梦一样。
她真的回家了。
下了车,一脚踏进柔软的泥土里。她的家在一个小山村,小道隐藏于野草之中,走过去大概二十来分钟。近些年来听妈妈说村里的人将那条小道清理了出来,变得开阔了些。
下着小雨,但她没有打伞,抽着烟,只是慢慢走着。直到雨慢慢变大,她才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烟掐灭,弹了弹落在自己身上的灰,把衣领整理好,拿出纸巾,轻轻擦了擦身上的雨水。
妈妈打电话问她到了哪,玩笑说是不是忘记回家的路。
她说,不是的妈妈,我快到家了。
通往家里的路,儿时和一群小屁孩跑了一遍又一遍,远远就可以看见妈妈围着围裙站在门口招呼她回家吃饭。梦里见了很多次的画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了呢。
这一次,妈妈就站在门口。她看到大门被翻新了一遍,刷了一层崭新的漆。妈妈把她推进了门,打开鞋柜,里面总有一双是属于她的。把行李卸下,她进了卧室。卧室一尘不染,被爸妈收拾得很干净,床香香的,就像她离开家乡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是的,她还年轻。
她把大衣脱下,抖了抖,叠好放到飘窗上,说,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床了。妈妈,我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