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风

夏日的晚风,是极好的。它不像白昼的热风,裹着燥热,劈头盖脸地扑来;也不似初秋的凉风,带着几分萧瑟,使人不免想到寒冬将至。夏日晚风,是温和的,是体贴的,是知道人间辛苦,特意来抚慰的。


太阳西斜,热气渐消,晚风便悄然而至。先是树梢微动,继而整个树冠都摇晃起来,树叶翻飞,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不似春雨打在树叶上的清脆,也不像秋风吹落枯叶的凄凉,而是一种慵懒的、满足的絮语,仿佛树叶也在享受这难得的清凉。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白日里躲在家中避暑的人们,此刻都踱了出来。男人们穿着汗衫,摇着蒲扇;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牵着孩子,说着闲话。晚风拂过他们的面颊,带走了一天的疲惫。小贩们也趁机支起摊子,叫卖着西瓜、凉粉之类。晚风将他们的吆喝声送得很远,却又不显得刺耳,反倒添了几分市井的生气。

我常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书。夏日的晚风翻动书页,比我自己还要勤快些。有时看得入神,竟不觉得有风;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书页已经翻过了许多。这风似乎也有灵性,知道我看到哪里便停住了,不再往前翻。偶有蚊虫飞来,晚风便轻轻一吹,将它们赶走了,倒省了我摇扇的功夫。

河边的晚风格外凉爽。水汽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带着些许腥味,却不难闻。渔人们趁着晚风收网,网中的鱼儿蹦跳着,鳞片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孩子们在浅水处嬉戏,笑声被风吹散,又聚拢,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对岸的芦苇随风起伏,如同绿色的波浪,间或有几只水鸟从中惊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最妙的是雨后晚风。暑气被雨水冲刷殆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风穿过湿漉漉的树叶,带下的水珠滴在脸上,凉丝丝的。路灯亮起来,飞蛾绕着灯光打转,晚风一吹,它们便乱了阵脚,四下逃散。积水的地面映着灯光,风吹过,便碎成无数金色的光点,忽明忽灭。

夏日晚风也有停歇的时候。风静之时,暑热便又悄悄爬回来,汗水从额角渗出,蚊虫也开始蠢动。这时人们便格外怀念那刚刚消逝的晚风,如同怀念一位不告而别的老友。好在不多时,风又会回来,带着加倍的清凉,仿佛是为了补偿方才的缺席。

夜深了,人们陆续归家。晚风独自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游荡,轻轻摇晃着路旁的树枝,拨弄着未关好的窗户,或是卷起地上的一片纸屑,又轻轻放下。它似乎在检查人间的一切是否安好,以便明日太阳升起时,可以放心地离去。

夏日晚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吹白了多少人的头发,吹皱了多少人的面容。它记得每一个享受过它的人,而人们却常常忘记它。直到某个炎热的夏日傍晚,当一缕久违的凉风拂过面颊时,才会蓦然想起:啊,这是夏日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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