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黎然小时候大病一场，大约是青霉素用多了，不知伤了哪根神经，落下了记不住事儿的臭毛病，还好她平日里有个以文字记心情的小习惯。

        可是，又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黎然不愿提及家庭，亦不愿回想童年；如此一来，小时候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被岁月侵蚀后，逐渐模糊，甚至缺失……

（图片来自网络）

        直到那天，黎然梦见了奶奶。老人家逝世多年，却是头一回入梦来。

        梦里，黎然和奶奶一起走在故乡那条老街上，奶奶的面容格外清晰，也甚是红润，让黎然一度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奶奶在店里试穿新棉鞋时，眉眼间明明很喜欢，嘴上却说不怎么样，黎然知道老人家舍不得花钱，正要付钱，却突然被闹铃吵醒。

        黎然紧紧地攥着手机，既郁闷又遗憾，忍不住埋怨闹钟存心搅人好梦，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个时候响，为什么不让她把钱付了？

        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黎然枕边，有些刺眼，她睡意全无，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时不时闪现一些记忆碎片：

        竹林炊烟、红砖青瓦、划痕累累的木门、锈迹斑斑的挂锁、暗红色的钥匙绳挂着两个外圆内方的铜钱、还有两个老人，一个在灶前抽旱烟，一个在灯下纳鞋底……

炊烟袅袅（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候，父亲忙着生意，母亲忙着农活，黎然大多数时间竟然是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度过的。黎然自小性格孤僻，简直就是人群里的小哑巴、角落里的小透明。然而，每当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时，她却反而活泼起来，甚至有些顽劣，一天天，不是摆弄摆弄这里，就是鼓捣鼓捣那个……

        小青瓦盖的屋顶堆积着枯枝落叶，土红砖砌的墙面总出现白色粉末。那些白色粉末很细腻，就像灶台上的盐巴，又像碗柜里的白砂糖。小孩子总是对未知事物充满好奇，黎然也不例外，她曾经尝过，不咸也不甜，只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

青青荷叶（图片来自网络）

        后来才知道，那些白色粉末，不是盐，也不是糖，而是墙体中的氢氧化钙等碱性物质，被水溶解出来，再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或二氧化硫反应，生成物碳酸钙或硫酸钙就结晶析出、形成白色的盐花。

        那年头，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更别提什么玩具了，而黎然唯一的乐趣就是：小心翼翼的用竹片把墙上那些白色粉末刮下来，装进捡来的小瓷瓶，然后神秘兮兮的埋进土里，并做个记号；黎然把它们当宝贝一样，生怕被人挖走了，时不时还要去检查一番，看到没有翻动过的痕迹才放心。

        奶奶性情温和，黎然好像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样子；从不与人争长短，也不与人论是非，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应该就是“别多管闲事”。奶奶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家庭主妇，她的日常生活简单又枯燥，不是围着灶台洗洗涮涮，就是坐在床边缝缝补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头发花白，也不曾闲下来……

        奶奶厨艺很好，那些年条件艰苦，粮食金贵，她总会在米饭里掺一些玉米面或者红薯块，味道不错还抗饿，饭桌上总有吃不完辣椒酱和酸菜汤，偶尔也会有个盐菜炒肉。逢年过节时，酿米酒、腌咸菜、做豆腐……她好像没什么不会的。

纳鞋底（图片来自网络）

        奶奶的针线活儿也很好，尤其是纳鞋底。一层白布一层笋壳，然后用浆糊裱成袼褙；一团麻绳一把锥子，然后在灯下飞针走线。奶奶手法灵活、目光专注，仿佛在创作一件艺术品……不得不承认，她纳的鞋底美观又结实，轻便又防滑。

        那时候，狭窄的房间，昏暗的灯光，裂缝的木床，破洞的蚊帐……房间的木质地板大概是年头久了，有些松动，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黎然却睡得格外香；奶奶不会讲小故事，也不会唱摇篮曲，但是，在奶奶的小房间里，黎然从来没有因为踢被子而感冒过，也从来没有因为蚊虫叮咬而睡不着觉。

        爷爷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邻里间敬重他，家里人畏惧他。爷爷若是生气，都不用开口，只需脸色一沉，脾气暴躁的那个叔叔也不敢再造次，性格懦弱的那个姑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说来也奇怪，那些堂哥堂弟们怕挨骂都很少在爷爷跟前逗留，而黎然却整天在他眼前瞎晃悠。

抽旱烟（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候，黎然总喜欢拿着爷爷的宝贝烟杆儿，这里敲敲，那里磕磕，听它们发出不同的声音；爷爷顶多会板着脸一把夺过烟杆儿，然后把烟斗里的残余的火星子悉数抖出来。有一次，黎然又被母亲揍得鬼哭狼嚎的，远远地看见爷爷火急火燎的从老房子赶了过来，他当时脸色铁青，黎然却觉得无比心安。除此之外，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在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下，黎然大概是孙子辈中唯一得过爷爷零花钱的女娃娃了。

        严厉的爷爷，孤僻的孙女，看似没有太多交流，却时刻透着温暖、始终藏着爱；不管是爷爷对孙女的疼爱，还是孙女对爷爷的依赖，一切尽在无言中。天底下，哪有父亲不疼儿女的，又哪有爷爷不宠孙子孙女的，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去年春节，黎然上山祭祖时，路过老房子那里。然而，老房子已经被拆了，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菜地，她看着那满地的青菜萝卜，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突然，黎然一头扎进菜地里东翻西找；就在这时，一个邻家婶婶正好路过，问她在找什么，黎然头也不抬的回答：“瓶子。”

        “啥瓶子，啥时候弄丢的，怎么丢这儿了？”邻家婶婶热心的帮忙找：“别担心，就这么点儿地方，应该能找到的。”

        “算了，不用找了。”黎然却又突然抬起头，有些沮丧的退出菜地，她喃喃自语：“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找得到。”

        “咋又不找了？”邻家婶婶望着黎然的背影直摇头，语气甚是惋惜：“这孩子，神神叨叨说啥呢，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黎然不是没听到，只是懒得去解释，也无从解释。她心里不禁有些悲凉，爷爷奶奶走了，老房子也拆了，连一块砖、一片瓦都不曾留下。她却只能自我安慰，也许，那些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瓷瓶还在某棵青菜之下，只是她没找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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