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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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珏孤坐案后,双目炯炯凝视着烛下赵四有些略显幽暗沉静的面孔;墙角一只引颈高亢的青铜仙鹤喙内,龙涎香袅袅飘拂,沁人心脾。
良久,赵珏起身离座来回踱了几步,转头过去,一双晶亮墨黑的眸子烛下直盯赵四:“那个陈艳娘自到东京,便一直居于汴河南岸的一座庄园内?”
赵四独坐烛前椅内,双手按放膝间:“回王爷的话,陈艳娘自被李太江送至东京,便由潘昱安排,一直秘密居于汴河南岸的庄园内。另据谍报得知,陈艳娘已受胁迫,俯首听命于姥姥阿公他们了。这些谍情,小的原本早已禀知过了王爷的……”
赵珏步至南窗下面,举首遥望着天空中半轮皎洁的明月,语调极是低沉,“古人云:事不过三。我看在同宗之亲、儿时之谊面上,已经放过赵祯两次,也算做到仁至义尽;倘有机会,再也不能放过他第三次了!”
一阵夜风逾窗而来,凉意极浓,令人不寒而栗。
“方观《五代史》,感慨良深:五季乱世,纲纪沦丧,乱臣贼子为争大位,父子兄弟母女姊妹尚且勾心斗角,刀剑相向,动辄满门屠戮,鸡犬不留;南汉弘晟得登帝位后,为防他人觊觎神器,竟将十三个亲弟弟杀得一个不留。此类情事,实是史不胜书;何况我和赵祯不过同族兄弟乎?又思昔日周公之诛管蔡,季友之鸩叔牙,世民之除建成也,非为不念亲情旧谊,实乃权欲熏心,不如此不得达到目的耳。由此可见,自古成大事者,必得坚毅果刚,心狠手辣,哪怕是嫡亲骨肉,只要于己不利,也须下得手去。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倘若再不寻机动手,只怕上天也不肯容我了。所以,我想在陈艳娘身上做做文章!”
赵珏娓娓而言,初时语气尚为温和平静,然愈到后来,嗓音愈为干涩;说到最后,竟似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迸出一般,在“波波”跳动着的宫烛焰苗里,听来格外阴冷凌厉,令人阵阵发悸。
“王爷,陈艳娘……会听命于我们吗?”赵四上身前倾,注目赵珏半天,方愕然问道。
赵珏倏然转身过来,双目喷火,五官扭曲,面目在血红的烛光下显得极其狰狞可怖,磔磔冷笑一声,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她陈艳娘既能听命于姥姥和阿公,自然也便可听命于我们;她若不肯听命,哼……”
同一时刻,假山山脊上面,“揽秀亭”近畔,飞瀑溅珠,清音叮叮,黄衫和雯雯郡主正自携手联袂,漫步花树之间,线娘素君则手托金丝鸟笼,远远的跟随于后。皓月清辉,洋洋铺撒,将花木、山石、亭檐连同四人俱各涂抹上了一层虚幻般的美丽银色。
“……端阳节就快到了!”行至桂花树下,雯雯郡主停脚住步,转身举目,遥望着山下正西偏北方向的赵珏寝宫,赵珏寝宫的南窗正闪耀着一层艳红色的晕光。一阵清风掠过,将雯雯郡主的衣袂裙带连同披肩长发簌簌扬起。只在此时,黄衫才能看出雯雯郡主眉宇间凝结着的一丝淡淡怨愁。
黄衫明白雯雯郡主又在为赵珏的报仇复国大事忧心了,刚想开口劝慰几句,雯雯郡主却已仰首向月,双掌合十的喃喃语道:“苍天,我希望哥哥和我的大仇得报,可我又不愿伤及赵祯哥哥,更不愿伤及天下无辜黎庶。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郡主,我们不能决定命运,不能改变命运,就只有……随遇而安吧!”
黄衫语毕,忽然想到了远在邓州、孤苦伶仃的年迈父亲,想到了将来一旦起兵,父亲和赵珏势必成为生死仇家,胸中亦是隐隐一痛:自己何尝不希望遵从父亲的嘱托,做一个忠孝两全的烈女,可自己又何尝愿意伤及珏儿,这个令自己就是宁可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也绝不肯离开半步的知心爱人呢?
“起兵之后,不管珏儿去往哪里,结局如何,我都将誓死不渝不离不弃的追随于他。父亲哪,你就原谅女儿的不孝与背叛吧!……”忘情之际,黄衫双目欲泪,口中喃喃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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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吃酒不多,夏宜春和江柏春俱各心神清明,虽躺卧榻间,却辗转反侧,迟迟未能入眠。窗外飘着极细极微的声响,仿佛松涛低吟,仿佛竹浪曼歌,又仿佛崖壁凝珠一颗一颗滴落石上,万千春蚕簌簌沙沙咀嚼桑叶;然而尖起双耳细心倾听时,却又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无限的落寞岑寂中,夏宜春忽然侧过身子,以手支着脑袋,说道:“贤弟,今日唱歌佐酒的那位佳人,愚兄其实曾在襄阳见过一面,原本并未留意;不想今日在此荒山野岭车笠相逢!”
江柏春正双手枕于脑后,仰面而卧;闻得夏宜春之言,“噗”的一笑,回道:“我说哥哥怎么翻来覆去,全无半丝睡意,却原来竟在心心念念的牵系着那位佐酒佳人啊。——实话告诉哥哥吧:据说这位佳人名叫万花丛,江湖上人称‘毒手尸婆’,半个月前突然来到晨起望总寨,自愿投于欧阳忠雄麾下。其身份颇为云遮雾罩,有人传说乃湖南‘湘家拳’第四代传人,亦有人传说系大理‘五毒教’掌门教主;来意更是扑朔迷离,或曰相助总寨,或曰离散总寨,总之除欧阳忠雄外,别人谁也摸不清楚她的底细!”
两人各自躺于榻间,俱是双目炯炯,毫无半分睡意,彼此都能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音。夏宜春愈想入睡,偏却愈是神志清醒,目不交睫,眼前轮流浮过黄衫、雯雯郡主和红衣女郎的身影;潜意识间,竟将三人一一做了评判:
黄衫身出宦家,素有教养,温柔贤淑,秀媚可人,一举一动无不中规中矩,一言一行无不进退有度,恰似春日和风煦煦拂面,使人不由自主的便想生出亲近之感;雯雯郡主金枝玉叶,身份贵重,聪俊灵慧,玉洁冰清,翩然有出世之姿,性情率真爽朗而又透着几分刁钻狡黠,便如夏日之窖冰,虽想品饮,却又忌其冷寒,颇有些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味;红衣女郎则如山顶奇花,林下秋泉,馨香澄静中微含着几分野辣清寒,娇艳冷冽中散发着几分诡谲神秘,实令人观之脱俗,迷而忘返;……
夏宜春又进而想道,雯雯郡主明明对自己一腔柔情蜜意,惜乎自己苦恋黄衫,竟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深陷泥沼难以自拔;偏生自己易容改面,千里追踪,全然无效,黄衫竟和赵珏两情相悦,爱意渐浓,常使自己生出伊人远去、英雄孤独的感觉。而这位红衣佳人呢,虽然初次见面,但却倩影伫留,倘久居总寨,又会发生一段什么样的孽海情缘呢?不,百面郎君夏宜春也算顶天立地的汉子,师仇未报,又肩负重任,怎能如此的见异思迁,胡思乱想呢?……
一点一点的,夏宜春的头脑慢慢迷糊了起来,眼前忽然青峰绵延,白云缭绕,黄衫分花拂柳,佩环叮当,沿着一条蜿蜒山道袅步走来;经过他的面前时候,目不旁骛,只管袅步而去。他快步追在后面,高声叫道:
“黄衫姑娘,黄衫姑娘!……”
黄衫已是行至了一带空阔的高岗上,听得叫声,缓缓止步,又缓缓的回眸过来望了他一眼,目光中不知是留恋,是迷茫,还是郁悒;接着,便又继续脚步踟蹰的向前走去,衣袂飘飘,倩影宛然,只将他孤零零的抛于身后。一阵轻柔的歌声和着山间清风,舒缓而来,萦绕耳畔: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征战明月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不,黄衫姑娘!不,黄衫姑娘!”
眼见黄衫的背影渐去渐远,就要消失在了花柳深处,他大声的喊叫着,如同眼睁睁的看着一件珍爱之物被人强行抢去一般,胸中翻涌着一股又酸又痛的滋味;正要迈步前追,却不想“扑”的跌了一跤,——猛然警醒,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什么黄衫姑娘绿裳姑娘的,哥哥如此大喊大叫,莫非江南春色,已为哥哥梦中采得一枝乎?”对面榻上的江柏春嘻嘻一笑,低声问道。
夏宜春初时一怔,继而明白江柏春此语,乃引用南唐陶谷旧事揶揄自己:陶谷仕周,任兵部侍郎,奉旨出使南唐,自恃上邦大国,处处盛气凌人,言语不逊;南唐臣僚忿而设下圈套,派出金陵名妓秦蒻兰以色诱之。陶谷见到秀丽温婉的秦蒻兰,果然顿萌邪念,立填《风光好》一词以媚之。不日,南唐宴请陶谷,席间由秦蒻兰弹唱侑觞,唱的却正是陶谷所填之词;陶谷初始尚还矜持,待被唐主讽道:‘闻得江南春色,已为陶公梦中采得一枝,何必如此相欺耶?’陶谷方才面红耳赤,涔涔汗下,次日便灰溜溜的回了大梁。而梦中采得江南春色一枝梅,亦从此成为笑柄。——虽生性旷达,却亦嗫嚅不能答对;尴尬之下,索性翻身坐起,说道:
“贤弟,你我既然来得总寨一趟,何妨趁着暗夜结伴出去,探探寨内的山势地形,粮廒械库;将来如若有所举动,亦不至于一无所知。”江柏春悄声答道:“兄长说的极是。反正小弟今夜走了瞌睡,干脆陪了哥哥一道出去逛逛吧!”计议已定,两人各自摸黑换了夜行衣靠,一前一后的逾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