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月初七是立春日。
刚过了年,除了料峭春寒,全然没有“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的景象,有的只是开始湿润的田野、晌午头时还在睡懒觉的村庄以及“哗哗哗”流水声日渐浑浊的汶河。
它们是老家最长情的陪伴,也是我们这些野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于深夜萦绕心头的思念。
初四的一场白雪覆盖了老家的田野,如贵如油的春雨,滋润了正待返青的麦苗,也湿润了一切。泥土蓬松了,慢慢散发出黄润的光泽。麦苗惬意极了,在阳光和白雪遮盖起的透明的房子里舒展着懒懒的腰身,心儿开始萌动。赶早春脚步的一些草儿探出脑壳儿,倚在土坡或者畦垄身上悄悄窥视着眼前的世界。不时有家鷐子、喜鹊、野兔的身影从头顶掠过,给一望无垠的田野增添了活力和喜气。晶莹的雪花儿悄悄地融化,一滴滴的水珠顺着麦苗、野草枯枝滑落入泥土,倏然而逝。偶然一阵春风刮过来,旋转着,吹皱了雪野,仿佛一池湖水激起了一层层涟漪,荡漾而来滚滚而去。
“当”一声清脆的鞭炮声从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估计又是几个野孩子在雪地里撒欢了。
村庄与田野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到处都是白雪,像宣纸上浸染而出的水墨,使田野的雪白爬上了村庄里的房顶、树梢,也爬进了胡同。围绕村庄一周的那些零散的柴火垛和几磐石碾早就看不见身影了。此时,有无大山当作背景的村庄都是一幅水墨画。村头的老槐树和村中的榆树、杨树、柳树都裸露着斑驳的漆黑色。每一座房屋都成了一个个臃肿的面包,炊烟缭绕。野孩子们在胡同口撒野的身影和院落里偶尔响起的鸡鸣狗吠让此时的村庄显得更加静谧、安详。
那阵在田野里耍够了的春风潜进村中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时,已经变得很柔弱,以至于正在压水的女人错愕地连声喊着:“这外面的天气真暖和,都快出来透透气,春天来了!”
风儿吹过,院子里那个小雪人的胡萝卜鼻子都撑不住地掉到了地上,惹得一群正在觅食的老母鸡们“咯咯咯”地扑过去争抢。
几条大黄狗奔出了家门,跟着三两个野孩子向村南的汶河跑去。
此时的汶河早就没了冬天里的样子,再大的雪花飘落到身上也会被它立即融化了。从沂山深处蜿蜒而来的她,正“咚咚咚”地奋力向东,义无反顾地奔向母亲的怀抱。野孩子们沿着小路跑下河坝,开始在汶河边一些到处都是卵石的河滩上疯喊、打滚。这里的积雪早就没了,甚至变得干爽。大黄狗们也不甘示弱,兴奋地随着野孩子们撒欢。汶河没了宁静,却多了一些春的躁动。
烟花渐渐散尽,春的气息便日益浓厚。
汶河像一位浑身都洋溢着暖暖爱意的年轻母亲,又如丝绸般的湖,微风掠起的涟漪之下总是孕育着崭新的生命。周边的一切都在萌动,都在跃跃欲试,都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一个早晨,天蒙蒙亮,河两岸陆续传出零星的爆竹声。“咚咚啪啪”的声音虽然有些突兀,却也在无意中撕开了东方薄薄的云层,惊醒了太阳,惊飞了林中栖息过夜的鸟群。
初春的清晨,只要来到汶河坝沿上,你很快便会被东方瑰丽的日出景象所吸引,也许,还会收获到不期而遇的惊喜。
汶河沐浴在一层透明的晨霭之中,“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宛如磬钟,清脆而又悠扬。沿着河水逝去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天际线已然透出一抹殷红。李家赤埠村北的那座提水站仍旧屹立在汶河南岸,模糊中的轮廓显得巍峨,更像一条正在饮水的巨龙,而它的犄角处恰好是即将喷薄而出的一轮春日。空气仿佛都在蒸腾。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呼吸准备迎接春天朝阳的升起。
那抹殷红慢慢向四周浸润着,扩展着,渲染而去,唯独提水站犄角上方的云层开始燃烧起来,先是一个小火苗,渐渐又变成一簇篝火。殷红化作深橙色后又悄然变成红彤彤的一团,就如天边有一头巨兽就要顶着熊熊烈火腾跃而出似的。天边青黛色的薄云变得透明起来,亮得那边的河水都散发出光芒。提水站由黑色变成灰色,几乎可以看见它那满身幽幽的青砖。宽阔的河道两边开始现出隐约的树林。几只飞鸟掠过,留下一条条镶了金边的痕迹。空气愈加活泛,充满了躁动。须臾,春日便露出了半个圆圆的脑壳儿,全然没有了那头巨兽的戾气。它挣开了云层的束缚,犹如初生的婴儿,露出红亮亮的脸庞给这个年后的新世界。再看这个时候的它,正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蹿升着,卯足了力气,都把可爱的小圆脸儿憋成了酱紫色。你可能要替它捏一把汗,生怕它放弃,担心它重新跌回云层里。这是你刹那间的想法,是触景生情,当然也肯定是多余的了。因为,只需要片刻时间它就完全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你惊魂未定,人家已经在提水站犄角上方伸着懒腰,开始活动胳膊腿了。
汶河松了一口气,树林松了一口气,田野松了一口气,大地松了一口气,站在坝沿上观看日出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
春天的朝阳终于升起来了!
一只野兔出现在河滩上,看见的人大呼小叫。几个野孩子干脆点着了手中的爆仗扔了过去,瞬间“啪”声一片。待响声过后,那只野兔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直立起身子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后从容不迫地向远处的草丛跑去。倒是有三四只喜鹊再次受到惊吓,“喳喳喳”地向留山方向逃了。
人们嬉闹间,春日已爬高。